第4章

第4章

這時,謝珩卻抬手攔住了我的巴掌,一手將她推到身後。


他下意識道:「阿芙,她還懷著孩子……」


謝珩抓住我的右手,我便抬起左手,將那一巴掌還了回去。


聞溪便又急了,也許此刻才是她的真面目。


「沈小姐,你有什麼氣衝我來好了。謝珩是為了你,才苦苦瞞著這件事,隻要我過了門,一切都能順理成章,你為何就不能當作不知……」


謝珩打斷她的話:「夠了!來人送客!沒有我的命令,不許她踏入謝家半步。」


聞溪不可思議地轉身看他:「謝珩,你這是什麼意思?我與你很快便要成親,我肚子裡還有你的孩子。」


謝珩攥緊了拳頭,指節發白,一臉寒霜地將人拽出門外:「這孩子怎麼來的,要我幫你回憶嗎?」


手掌隱隱作痛,日光照在身上,沒有半點暖意。


我低著頭,有些困惑,一時不明白,為何要出手傷人。


兄長曾說,若是被人欺負了,盡管打回去,他總會為我撐腰。


可如今兄長不在了,我竟也敢隨意打人,我嘆了口氣,下次可不許這樣。


走過連廊,在垂花門處,謝珩母親由嬤嬤扶著,徐徐開口。


「你知道珩兒為什麼要納妾嗎?他跟我說,聞姑娘幹淨清白,是好人家的姑娘。他驍勇善戰,功勳卓絕,是這天下間頂好的男兒,而你沈芙成了他被人嘲笑詬病的汙點,你就像他衣冠上趴著的那隻蒼蠅,不痛不痒,卻讓人食不下咽,他值得一個清白幹淨的女子,而不是為了你,守著那可笑的誓言。」


撕破了菩薩面具的謝夫人,字字誅心,毫不留情。


第一次聽見謝珩說起清白二字時,我的心還會痛成一團,可如今,我早已想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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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女人,隻要她失去清白,沒人關心她是因何失去的,是受害抑或受辱,是為國抑或為家,無人在意。


他們隻在意,她失去了清白,她變得一文不值。


清白或許重要,可它也不重要,哪怕我真的失去過它,於我來說,也是功勳章,而非恥辱烙印。


此時,再聽她的一番長篇大論,隻是為我沈家不平:「夫人可還記得,謝珩的兵法謀略,行軍打仗之能,都是出自誰手?是我父親自他五歲時,便傾囊相授。他第一年上戰場,孤身一人落入敵方陷阱,是我兄長不顧自身安危,救他回營。即便我此時不是謝珩妻子,我沈家於他也有再造之恩,夫人都不該出言如此刻薄。我一直想不通,可是我幼時曾無意得罪過夫人?」


她笑了幾聲,經過我身旁時,輕聲道:「你和你母親一樣,都是令人厭惡的下賤胚子。」


我猛地轉頭看她,在她擦身而過時,便扯住她狠狠給了她一耳光。


「沈芙,你放肆!」她捂著臉,不可置信地看著我。


「我若是再從你口中聽到一句有辱我母親的話,隻會打得更狠。」


我冷冷地看著她,毫不畏懼。


臨了,我扔下一句:「往日旁人背後議論,我隻當作胡話,今日算是明白了,他們所說句句是真。」


聽到這話,她也忘了捂臉,不管不顧地問:「你什麼意思?誰說我了?他們是誰?」


我娘親是商戶之女,謝夫人則是定國公嫡女。


早前我聽聞,她年輕時對我父親有意,卻不承想我父親寧願娶一個商戶之女,都不願娶她。


所以,傳聞她多年來與我娘親不合。


許是她裝得太好,在世人面前,總是一副悲憫端莊的模樣。


連我父親都覺得那是無稽之談,可今日看她這般作態,豈止是不合,她是恨極了我娘親。


13


當夜,我將所有手記一並投入爐中,熊熊火焰燃起時。


謝珩已在雪中站了一個時辰,他說他是來同我道歉的。


我不曾開門,他便固執地站著。


就像那年,他因查案入青樓,我卻誤解他時,他也是這樣站著,一定要同我解釋。


可如今的樁樁件件,又有何解釋的必要?


「阿芙,你該知曉,我隻是氣你說要和離。我想著,你若是看見我納旁人為妾,是不是會嫉妒吃醋,自始至終,我心中隻有你一人。」


「聞溪的事,是我之過,但她是清白人家的姑娘,無論怎樣的因果,我都該對她負責。」


「我向你承諾,她壞不了你我之間的情誼,無論她進不進門,我們還像從前一樣好不好?」


一日又一日,他見我始終在府上,無處可去,也不再提和離二字,隱約松了口氣。


豈知我非朝廷命官,無權私下觐見聖上,懿旨在手,卻隻能苦等時機。


直到打春宴這日,我隨他進宮。


不過兩年時光,定京皇宮已不復昔日悽悽慘慘,不敢高聲言的窘境。


琵琶起舞醉笙歌,古來白骨無人收。


古來便是,太平本是將軍定,不叫將軍見太平。


酒過三巡時,我從容起身。


謝珩坐在一旁,像是有所預感,低聲慌忙叫道:「阿芙,你要去做什麼?」


他急忙伸手,五指卻隻從我裙尾悄然滑過。


眾目睽睽之下,我從懷中拿出那道陳舊的懿旨,高高捧上頭頂。


「妾拜見聖上,妾乃沈世樓之女,沈家沈芙,於承元十一年九月奉旨和親西狄,於去歲五月歸京,嫁於宣遠將軍謝珩。隻是時過境遷,物是人非,妾與謝將軍之間,終是有緣無分。水無定,花有盡,今日在此,求聖上恩準妾與謝將軍和離!」


14


此言一盡,絲竹管弦之聲,有須臾的停歇。


謝珩手掌掩在寬大的官袍下,緊握得指尖發白。


他像雕塑一樣一動不能動,隻是靜靜地看著,那個纖細瘦弱的身影,匍匐在地,高聲泣血,聲聲訴著此生與他不相見。


王座上的皇帝,醉意燻染,笑著問旁人:「沈芙是誰?」


我心中冷笑了一聲,帝王家最是重利無情,無論沈芙還是沈家,他大約都不記得了。


太監貼近耳語了半晌,他才抬了抬手:「起身吧,既是先帝懿旨……」


「皇上!」這時,謝珩站到我身邊,「臣並無和離的打算。」


「謝愛卿,」皇上眯了眯眼,「你這是要違抗先帝懿旨?」


謝珩抿著唇,緊緊扣住我的手:「臣不敢,隻是臣與夫人之間有些許矛盾而已,我們並未走到這步,還請皇上,莫要應懿旨。」


懿旨若下,他便再無退路。


謝珩與我父親不同,我父親奉行忠君王,效天下,哪怕君王涼薄。


而謝珩,性高傲脾氣烈,從不避鋒芒,這樣的性子,若無人警醒,遲早釀出禍端。


我掸了掸袖口,這些都與我無關了。


「謝將軍當日還肯娶你,便是你的福氣。我聽聞你是因他要納妾,便想和離,謝夫人的胸襟不像忠良之後,倒是有些小家子做派,上不得臺面了。」


我循著聲音望去,說這話的是安平縣主,她的身邊坐著的是聞溪。


謝珩側首瞥了她一眼:「我與皇上說話,幾時允許你多嘴?宋大人就是這麼管教女兒的?」


被點到的老者,面色難看地瞪向自己的女兒。


我直起身,盈盈拜了拜:「聖上,妾有幾句話可否……」


他擺了擺手:「講吧,恕你無罪。」


我面向眾人,坦然道:「自我和親歸來後,京中對我有諸多闲言。我從未在意,也從不認為諸位的話,會讓我卑怯,讓我自厭。可有人以我為靶,中刺我沈家。沈家自先帝在位時,便屢立戰功。十年前,我祖父解甲歸田,邊疆告急,我父兄駐守西境,朝中無能將,他以年邁之身北上退敵,未及故土,歸京途中亡故。」


「兩年前,西狄聯合阒邙、古月大舉入境,彼時,內無糧草,外無援兵,我父兄守城四十九天,以身殉國,將敵軍死死遏在關外,擋住其入關屠城謀劃,守住邊防四十九城。」


「我雖為女子之身,可社稷危急存亡之秋,也未曾退過,北上和親這一路,我沒有回過頭,至今也未曾悔過。」


「黃沙白骨,山河無恙,這是沈家給天下人的交代,沈家無愧於天地,亦無愧於黎民百姓。」


如鶯哀啼,字字泣血。


血落成史,書的是我沈家世代忠良,滿門忠烈,男兒皆戰死。


座中有我父親昔年舊友,有聽聞我父親忠義之名的小兒,無不掩面垂淚。


座上右首的貴妃娘娘,深深地看了我一眼:「聖上,忠烈之門,隻剩下這一人了,全了她吧。」


帝王沉默半晌,一言定論:「朕,準你所求。另擬旨,沈世樓沈明聿賜谥號加爵,沈芙加封永臨鄉主,賜食邑八百戶,今後誰若敢欺辱你,便是藐視皇威。」


「臣女謝聖上!」


15


自我在殿中開口那一番話後,謝珩便再也沒有說過話。


臨到宮門時,細雪又紛紛。


謝珩擋在我的馬車前,肩頭已經落了一層薄雪。


「阿芙,我隻是做錯了這麼一件事而已,就那麼不可原諒嗎?這十幾年來,我對你不好嗎?我把命都給你了,你不能容忍我一點點的錯嗎?」


我盯著車簾,腦中連謝珩兩字都有些模糊。


謝珩繼續說著:「聞溪的事,是我酒後失態,是我的錯。我將她錯認成了你,她與你有三分相似,我見她的第一眼,想到的隻有你。」


我終於尋回了一些記憶,掀開簾子,看到唇色慘白的謝珩。


「你說她像我?謝珩,我在你心中何時如此卑劣不堪了?我何曾與人無媒苟合?我又何曾滿口謊言兩面三刀毫無禮義廉恥?」


「謝珩,你不願意碰我,卻願意碰錯認成我的聞溪,你碰她的時候,沒有覺得髒嗎?」


謝珩冷硬的面龐忽地碎裂,再也無法淡然,他慌極了。


我繼續說著:「無論有沒有聞溪,那日你說出那句話的時候,我們之間便已經走到了盡頭。」


他慌亂地解釋:「那隻是一時氣話,並非我心裡話,我是一時糊塗了才會說出那樣的話。」


我打斷他:「謝珩,你知道當日我為什麼明知這是一條苦路,卻毅然決然地隨你回來嗎?因為我當日信你,愛你,也賭你真心不變。顯而易見,我賭輸了。」


「人生如棋,落子無悔。」


「我走的每一步,都不後悔。」


「我至今都沒有辦法解釋,為何新婚之夜沒有落紅……」


他的身體顫了一下,似乎隻要一陣風就能遍體鱗傷:「我信的,我信你的。」


「你信或不信,不重要了。」


曾經,我最懼怕的事,就是提到清白二字。


可如今我才明白,害怕一件事,最好的辦法便是直面它,做好粉身碎骨的準備,然後坦坦蕩蕩地活著。


「你我少時同讀宋三娘子千裡救夫,彼時你也會高呼『女子貞潔從不在羅裙之下』,你也會贊嘆宋三娘子大義,那是因為你置身事外,並無得失之果。而今你置身事中,你便開始反思、拒絕、推翻這句真理,因為它像一把利刃刺向了你,讓你利益受損,你便不再高呼這是真理,你變得和芸芸眾生一樣,會因新婚夜妻子不落紅,你覺得被虧待。」


「你不隻是自私,你可謂卑劣。」


「謝珩,不是我髒了,而是你的心髒了。」


這世上從來沒有所謂的感同身受,女子都難體諒女子,更何況男子。


謝珩五指抓著馬車沿壁,與之相抗,手指滲出血,執拗地看著我:「阿芙,求求你,不要走。」


從前,他做錯事時,也會將自己弄得傷痕累累,以讓我心軟。


我冷眼看著,抬起腳,趁他不備,一腳踹向他心口。


當日,英勇卓絕的宣遠將軍如喪家之犬伏於地上,成了整個定京的笑話。


16


有了聖意,無人敢阻攔我前往陵川。


啟程這一日,我在十裡長亭見到了一個意料之外的人。


一身淺綠羅裙的溫竹清立於一旁,她面上毫無雕飾,素白著一張臉,卻仍舊眉目精致。


「阿芙,」她手中捏著一枚香囊,小聲道,「自你回京,飽受闲言碎語,我懦弱膽小,不敢維護你半句,若是你兄長看到了,該會怪我吧。」


我的兄長性情冷漠,除卻我,對旁的女子從來不假辭色。


但他偶爾提到未過門的小妻子時,剛毅的面孔總會有一絲溫笑。


他總怪自己不善言辭,性格悶硬,怕她不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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