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第4章

她戴上耳機,繼續看那個男網紅對口型。


大伯和大伯母沒堅持太久,畢竟堂哥這一被抓,需要他們走動的地方還很多,不能一直把時間耗在這裡。


下午,我借口買水果離開家,大伯母守在樓下花壇邊上,凍得來回走路,不住呵手。


看見我出來,她表情有些失望:


「怎麼是你啊……」


我停住:「這個節骨眼,我媽不會出來的。天太冷了,你在這蹲了一上午嗎?」


她面色困頓愁苦:「做人不能這樣子,瑤瑤,你是知禮的孩子,你說,你媽這樣,是不是太不地道了?你能不能幫幫大伯娘,勸勸你媽?哪怕她扣下個三五萬辛苦費我也認了,大頭能還回來就行。我們問過律師,你哥這種情況,如果不能積極賠償取得家屬諒解,他至少得蹲七年!至少七年啊!」


她說著說著,掩面號哭,身體不受控制地蹲在地上,蜷縮起來,很小一團。


我看著她:


「上午,大伯說,隻要錢還回去,就能幫我爸說話,爭取緩刑,是真的嗎?」


她仿佛看到了希望,抬頭看我,一個勁兒點頭:「真的!我們不诓你的,無論如何,你爸跟你大伯是親兄弟啊!況且你爸這麼仁義,隻要錢還回來了,你大伯難道還能眼看著你爸重判嗎?瑤瑤,你還是心疼你爸,是不是?」


我把她扶起來。


「那好。」我握住她冰涼的手,「我有辦法讓我媽還錢。但是——」


她期待地看著我:「你們得跟警察證明,是我爸明知我哥肇事逃逸還非要去頂罪的,誰也沒逼他,他主動要做偽證。」


大伯母的表情凝固了。


她怎麼能想著和我打感情牌?我以為大家都能看出來我和這個家根本就沒感情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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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盯著她:「你也別說我冤枉他,我很清楚,就是這麼回事兒。


「昨天我媽說,我爸會去頂罪是被我激的。


「還不是因為他知道我在準備考公,可是過年那會兒我翻臉了,他看在我身上撈不到好處,就想惡心我一把


「他去頂罪,不僅能在我哥那賣好,以後讓我哥給他養老,還能毀掉我的前途。直系親屬坐牢,我考公就別想了。


「應該就是這麼回事兒吧?」


她表情很復雜,半晌,嘆了口氣:


「瑤瑤,你打小就聰明……」


我松開了她的手:


「聽我的,然後拿回五十萬,取得對方諒解。或者被我媽吞了所有的錢,我哥頂格判刑。這個選擇不難做,你們還有時間考慮。」


7


晚上我就收到了大伯母的消息。


她和大伯找警方說明了情況,證實了我爸是明知我哥撞死了人的情況下自願去頂罪。


案情不知道怎麼流傳了出來,網上的聲浪沸沸揚揚。一片震驚與謾罵中,也有人在質疑,怎麼會有人扔下自己的家庭不要,也要去給侄子頂罪?


有同城了解我家情況的人出來解釋,於是網友都知道了,我爸自己隻有個女兒,寧可阻攔了女兒考公的前程,也要救不學無術的侄子。


大家謾罵的重點逐漸從草菅人命,欺騙司法公正轉向拜吊癌,養兒防老,這就是拼命也要護住的耀祖。


我刷了很久評論區,刷著刷著,恍惚間想起小時候,有一天,我爸在外面喝多了,不過心情還不錯,回家的時候給我帶了米花糖。


在我受寵若驚地啃著糖的時候,他醉醺醺地跟我說:


「溫瑤,其實你出生之前,爸爸本來準備給你起名叫耀祖的。誰知道生出來是個丫頭片子,配不上我精挑細選的好名字……你叫不上溫耀祖,那就隻能叫溫要男了,可惜登記的那個是個傻 X,他媽的,沒聽清我起的名字,隨便就給登成這個了……你怎麼就是溫瑤,不是溫耀祖呢?」


我按熄屏幕,悄悄走進主臥。


媽媽睡著了,手機上那個男網紅還在直播。我設置了懸窗播放,打開她的手機銀行,用她的指紋登錄,轉賬,輸入密碼。


六位密碼並不難猜,她自己的生日。畢竟這一輩子她最愛的始終還是自己


確認密碼的那一刻,我突然無可抑制地感到悲傷,好像是驗證了原來無論怎麼以為自己已經麻木,前方都會有無從想象的情節出現,讓我不得不一次又一次被告知,我根本沒有被愛過。


我記著一個根本不記得我生日的人的生日。背下這串數字的那一刻是什麼心境,今時今日的我已經無從體察,唯一能確定的是,那時我依然愛她,從不曾預料到會有這樣一天。


她的銀行卡單筆限額二十萬,日限額五十萬,大伯的錢我分三筆轉回了他的銀行卡上。


他沒有任何表示,反而是大伯母給我發了條消息:


【瑤瑤,謝謝,你自己要當心。】


我當夜就離開了家,回到了工作的城市。


8


我媽報警了。


不過鑑於錢隻是在我這流轉了一下,所以還是大伯一家和我媽在掰扯。我媽聲稱是自願贈予,但大伯一口咬定這些錢是他們準備賠償受害人的,隻是在我媽這裡暫存。按大伯母的說法,我偷偷轉賬的行為好像成了懂是非明大義。


沒有字據,沒有附言,沒有錄音錄像,我媽拿不出任何像樣的憑證,所以這件事就這樣不了了之了,也隻能不了了之。


我媽找了我很久,而我拉黑了她的微信,換了號碼,她隻知道我所在的城市,卻不知道我在哪裡上班,在哪裡住。


其實她理應知道我的地址的。


有一次她想問我要兩萬塊買一件貂皮大衣,怕金額太大我不同意,所以事先說要給我寄東西,要了我的地址。


那時我剛參加工作,還沒對這一切完全死心,以為他們老了,愧疚了,想對我有所補償,滿心期待地拿到快遞,打開來,裡面是他們吃剩的半隻冷凍鴨子。


晚上接到她的電話,問我:「收到了吧?你舅舅送來的幾隻鴨子,特別好吃,怕你嘗不到,特意留給你,看我對你好吧?對了,現在不是入冬了嗎,我想買件大衣,你工作也好幾個月了,攢了幾萬塊了吧?」


掛斷電話,我心如死灰。


倘若那時她記住我的地址,現在就能來抓我了。可惜,她是真的完全不在乎我。


從大伯母那裡我得知,我爸因為包庇罪被判了四年,沒有緩刑。


而堂哥判了七年,緩刑兩年,現下已經釋放了。


這是他們賠了巨款的結果。死者家屬籤的諒解書,效用如此之大。


父親正式服刑之後,我去看他。


他煙癮犯了,很難受。監獄生活並沒有改變他的氣質,或者說,至少沒有改變他面對我時的氣質。


他仍像以往一樣高高在上,頤指氣使地說他煙癮犯了,讓我往他卡裡多打點錢,再買幾條煙送進來。


一切都是那麼地理所當然。


我盯著他的眼睛,一直沒有說話,良久,笑了笑。


他皺著眉敲了敲玻璃:「你聾了嗎你?」


我調整了一下聽筒的位置,確保他一定能聽清我接下來所說的話:


「其實我根本沒打算考公務員。」


他有些困惑,有些不耐,好像是一時之間沒反應過來,不懂我所說的話和他的訴求之間存在什麼因果關系。


這種困惑沒有持續太久,取而代之的是滿臉震驚:


「你……」


「對,我從來都沒想過考公。我很清楚,以你和我媽的德性,就算我順利上岸,你們也有本事把鐵飯碗折騰沒,而我成了『公家人』,會面對你們兩個永無止境的騷擾,打著我的旗號招搖撞騙。


「我發在朋友圈的筆記、課本,都是網圖。誰讓你們真的一點都不了解我,根本沒看出來那不是我的字,也不是我的手。


「總之你一廂情願地打算破壞我考公,但是想不到什麼好方法,對吧?


「而就在這時候,堂哥撞人了。你天天拉著堂哥喝酒培養感情,他酒駕你也不加以阻止,出事是早晚的事。


「他這一撞人,你覺得你的機會來了。


「肇事逃逸判不了太久,你去頂罪,以為大伯家會出點錢給你運作成緩刑,同時你覺得堂哥會記著你頂罪的大恩大德,以後給你當兒子,給你養老。


「至於我這個女兒呢,既然吸不了我的血,那還不如毀了我,你有了案底,我過不了政審。


「一箭雙雕,一切都在你掌握之中。


「直到投案自首的那一刻,你是不是都覺得你的計劃實在是精妙極了?


「你實在是太高估自己的智商了。


「我不會被你輕易拿捏,至於堂哥,你真的以為撞死人之後逃逸還要別人頂罪的人,能有良心,能有責任心,能照顧你的晚年?」


他捏著聽筒的手在顫抖。


「我確實……確實非常恨你們兩個。」


「我恨你們生而不養,恨你們拿我不當人,恨你們重男輕女所以虐待我,恨我媽寧可去疼舅舅姨媽的孩子都不疼我,恨你對我無止境的辱罵和毆打。


「過年我回來的時候,我想的是,隻要你們態度稍微有點松動緩和,我都可以和你們好好相處。


「但你們真的從來不覺得自己做錯了,隻想拿捏我,還用堂哥來威脅我。


「我故意告訴你們我要考公,那時候我隻是想看看,你們還有沒有最起碼的良知。正常的父母都是希望兒女好的,我對你們的要求很低很低,隻要你們不妨礙我,我就能告訴自己,別恨你們。我隻是不想一直被仇恨裹挾。


「誰知道你自己玩了一把大的,最終把自己玩進去了。


「我是真沒想到,你對自己的女兒, 能做到這種地步。


「耗盡了我最後的一點點耐性。」


他死死地盯著我。


「你們對我說過的話,我原封不動地送給你。


「我給過你們機會和解, 是你自己不珍惜。」


說完, 我掛掉電話,離開,不理會身後拍玻璃的聲音。


至於我的媽媽如何, 我沒有餘力關心。往後餘生她是峰回路轉還是晚景悽涼,跟我都沒關系了。


不過據我的了解,一旦失去了經濟來源, 以她的消費習慣,不會逍遙快活太久的。


拿著她的手機轉錢那天晚上, 她掛著男網紅的直播, 我看見她在禮物榜上榜上有名。不知道她的存款能支撐她這樣打賞多久。


9


於是大家七嘴八舌地教育起我來,即使他們當中有些人根本就不認識我。


「願走」我們一家人的關系實在是太畸形,畸形到我確信我們之間存在著無法湮滅的深仇大恨。


因為隻有這樣想才能讓我好過一點。


從小學起, 我就很想知道我到底做錯了什麼。


我多希望他們這麼對待我是因為有什麼確切的足以如此仇視我的理由。


可能是因為我媽生我留下了危及生命的永遠的後遺症;又或許是我天生重病掏空了家底,我的病毀了整個家庭,他們為了我的病四處奔走心力交瘁;甚至可以是我小時候玩火點著了房子燒死了什麼人……


在我的意識中, 至少也得是這樣中間隔著生死的大事, 才能促成這樣的深仇大恨。


可事實上, 什麼都沒有。


這一切的一切隻是因為,我不是他們所期盼的兒子,而他們恰好是聚集了所有上輩人的缺點的典型的偏執父母, 而且還是人渣。


我悲劇的前半生沒有具象的因果,一切從我還是顆受精卵的時候就注定了,我做不了主, 卻必須承受。


有那麼幾個瞬間,我甚至希望我能有個弟弟,那樣的話, 也許我就隻是被忽略而已, 不會被這樣殘忍地對待。


恨到了極致就是要互相撕扯, 如果不這樣做, 我可能終其一生都無法釋懷, 然後在不間斷的自我懷疑中走向另一個極端。


如果我與我的父母當中注定有一方要墜入地獄, 那一定,不是我。


10


在徹底離開這個小縣城之前,我曾帶了一束花去看那個車禍身亡的女孩。可她沒有墳墓,骨灰寄放在火葬場。


進去之前我問了問價格。


公墓要上萬, 但是在這裡寄放一年隻要五十元, 工作人員形容為「經濟實惠的選擇」。


五十萬買了她一條命, 而她隻得到了五十萬中的五十塊。


沒人知道她為什麼會在飄雪的凜冬夜半三更一個人走在路上,在被撞死之前的監控畫面裡,小女孩左顧右盼, 好像在找什麼, 在得知那家有個兒子的時候,我總是控制不住地做出不好的猜測。


我與她素未謀面,但還是感覺很對不起她。


也許她也是被家人拋棄的女孩, 被人渣醉駕撞死已經很悽慘,我卻還利用她的死做文章。


走之前,我給她買了一座公墓。


願她安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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