妹妹的視頻上了熱搜,標題是【媽媽的日記本】。
內容是媽媽寫她的 6570 個日夜,事無巨細,字字愛意滿滿。
媽媽寫她出生:【小小的,皺皺巴巴,哭得卻那麼響亮有勁,安安同學,初次見面,你好。】
評論裡都在羨慕哭嚎:
【已加入淡斑精華。】
【原來流浪貓看寵物貓是這樣的感覺。】
【跟你阿姨說再見,她現在是我媽了。】
…
飯桌上,我小心翼翼開口:「媽媽,我出生的時候是什麼樣子啊?」
她卻皺起眉頭冷淡開口:「那麼多年誰還記得。」
1
看到妹妹視頻的時候,我還坐在醫院的冰冷鐵椅上,不自覺地攥緊了手裡的化驗單。
想起剛剛醫生盡量溫柔地告訴我:「回去跟父母商量一下,不要害怕,還是有幾率治好的。」
在我的二十四歲這一年,我腦子裡長了個東西,要命的那種。
妹妹在視頻裡放了無數張她和媽媽的合照,每一張都有我不曾擁有過的——媽媽的注視,飽含愛意的,炙熱的。
99 張圖片每張上面都有一小段文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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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仔細看了文案才知道,這是媽媽給妹妹寫的日記。
從她出生開始,一直到她十八歲。
6570 個日夜,事無巨細,一天都沒有落下。
我默默地點了個贊,又打開微信,上下滑動到媽媽的對話框。
刪刪減減了幾次,不知道怎麼開口。
畢竟上次對話還停留在一個月前,她發消息讓我不要太早回來,妹妹要高考,我在會讓她分心。
我想了想,買了明天回家的機票,我想跟媽媽見面再說吧。
那張化驗單被我壓到了行李箱最下面,我一夜幾乎沒有怎麼睡,我總感覺,我一睡腦子裡的東西就會爆炸。
上飛機前,我給媽媽發了消息,我說我今天回去。
等到我下飛機去看手機,果然,她沒回復我隻言片語。
其實一直都是這樣,我知道她不喜歡我。
她和我爸都是學校裡的教授,我出生的時候,正是西部大開發的時候,他們一起去支援了西北,把我扔給了奶奶。
一直到我上小學,他們才回來,而妹妹也是那個時候生的,爸媽有了時間,妹妹是他們一點一滴親手帶大的。
所以妹妹不像我,她冰雪聰明長得可愛討喜,落落大方又自信張揚。
一邊是養在鄉下老實木訥不起眼的我,一邊是討人喜歡親手帶大的妹妹,換做任何人,任何人都會更喜歡妹妹。
我靠在出租車車窗上心事重重,心裡也忐忑不安。
如果媽媽知道我生了病,會覺得我不省心嗎?
她經常跟我說得最多的話就是聽話一點,讓我跟你爸省點心。
於是,這麼多年,在學校被人欺負我不敢說,沒生活費我不敢主動要,有喜歡的東西我不敢開口。
這些問題困擾著我,直到我坐到飯桌上,和媽媽沉默地吃了半個小時飯,也沒勇氣跟她說我生病了。
因為我剛剛到家時,媽媽臉上並沒有特別高興,她隻是看了我一眼,開口說了句:「正好飯做好了,洗手吃飯吧。」
可是,媽媽明明會在日記本裡寫:【每天最開心的事就是等安安回家,她會像隻小鳥一樣,撲進我懷裡,仰起紅通通的小臉,細細碎碎地開始念叨,媽媽都會聽的,你不用著急,小話嘮精。】
2
我低頭扒著碗裡的米粒,終於還是忍不住小心翼翼地開口:「媽媽,我出生的時候是什麼樣子啊?」
她皺起眉頭冷淡開口:「那麼多年誰還記得。」
可她明明記得妹妹,她寫妹妹出生:【小小的,皺皺巴巴,哭得卻那麼響亮有勁,安安同學,初次見面,你好。】
原來,那本日記本,沒有我的那一頁。
我低下了頭,積攢的勇氣泄了個幹淨。
媽媽,其實我也有話要說的,但你不會聽。
這時門口傳來鑰匙聲,媽媽幾乎是瞬間就掛上了笑臉,我聽見少女清脆的聲音響起:「媽媽媽媽媽媽媽,你的寶貝回來啦。」
身後是一臉笑意,提著東西的爸爸。
我看到妹妹熟練地鑽進媽媽的懷裡,用各種變調的聲音喊著媽媽。
然後就開始嘰嘰喳喳說她旅遊的各種趣事。
高考過後,她去旅遊了,今天剛剛回來。
我有時候真佩服妹妹,樹上一片葉子都能被她繪聲繪色講得有趣。
媽媽沒有絲毫不耐煩,隻是輕拍她的背,調笑她:「多大的人了,還撒嬌。」
妹妹這時才看到我,她眼中迸發出驚喜,朝我撲過來。
我不知道為什麼,她格外喜歡我,從她小的時候開始。
我怔神的功夫她已經湊到了我耳邊。
「姐姐姐姐姐姐,好想你好想你,你終於回來了。」
熱氣和熱情都撲面而來,我無力招架。
這也是我沒辦法討厭她的原因,媽媽不喜歡我不是她的錯。
我扯動了嘴角,點了點頭。
「好了,不累嗎,快去洗澡換衣服,今天晚上帶你去吃好吃的。」
「那姐姐去嗎?」她小鹿一樣的眼睛眨個不停。
媽媽無奈地點了點她的腦袋:「去,都去,快去洗澡。」
妹妹歡呼一聲走了。
她會這樣問也正常,從初中開始我就上寄宿學校,這麼多年,我在家的時間還沒有在學校的多,後來上了大學又考上了研究生,我更少回家了。
以前她會可憐巴巴地給我打電話問我怎麼不回家,為什麼不能和她一起上學。
當然不能,因為爸媽沒時間管我,他們要接送妹妹上學,帶妹妹去遊樂園,陪妹妹看風景,多一個我,他們顧不過來。
我還記得,媽媽把我送到寄宿學校那天,她給了我些錢,告訴我,沒有了就發消息,之後就急衝衝走了,因為妹妹最喜歡的那家蛋糕店要關門了。
她沒有在乎我一個人開始住校會不會害怕。
臨出發時,我在房間收拾東西。
我真的不想掃妹妹的興,可突如其來的頭痛讓我瞬間白了臉。
我眼前一黑重重倒在地上,緩了好一會兒,才睜開眼。
手臂處蹭出了一大塊擦傷,我頂著頭暈費勁地撲倒在床上。
妹妹來房間叫我,我已經沒有力氣站起來。
她拍了好久的門,我才啞著嗓子開口:「我不舒服,不去了。」
妹妹一聽很著急,問我怎麼了。
我不回答她就跑去找了父母。
媽媽敲了幾下門,喊了幾聲我的名字:「沈雨?沈雨?」
我咬著舌尖回答她:「媽媽,我不舒服。」
「堅持一下都不行嗎?你妹妹很想你去。」
我感覺眼前的世界都在旋轉,額頭冒出細密的汗珠,我已經說不出話了。
「算了,藥箱在書房櫃子裡,需要什麼藥自己找,我們先走了。」
媽媽,我在心裡呼喊,救救我。
腳步聲遠去,我的意識完全墜入黑暗,身體在無限下沉,腦中的怪獸要將我吞沒。
可沒有人會救我,爸爸媽媽也不會。
3
再次醒來時已經是接近晚上十二點了,我艱難爬起身,隻有手臂上的刺痛還在提醒我,剛剛我犯病了。
我想起醫生說的話,嚴重的時候我會幻視幻聽甚至失去意識不知道自己在幹什麼。
這一瞬間我害怕極了,我第一次這麼清晰地意識到我會死,我真的會痛苦地死去。
我抓起手機就想打電話給媽媽,可電話怎麼也撥不通。
我茫然無措時,手機提示妹妹更新了視頻。
是爸爸媽媽在陪她看煙花,絢爛的煙花一朵朵炸起,媽媽眼含著笑意,爸爸在拍照記錄。
文案是:【安安同學,這是你來到這個世界上第十八年,感謝有你,媽媽永遠愛你。】
新的一天,妹妹跨入了她的十八歲,而我在空無一人的屋子裡獨自面對死亡的威脅。
眼淚一顆顆從眼眶裡落下,我卻不停地一遍遍播放著妹妹的視頻。
我想知道,那些我沒有擁有的幸福是什麼樣的。
原來妹妹上幼兒園的第一天,媽媽會偷偷哭鼻子。
她寫:「2004 年 9 月 1 日,天氣陰,其實是晴,但我的心情很陰,我的安安要上幼兒園了,我很擔心她,明明昨日還那麼小一個人,今天怎麼就要上學了呢,偷偷哭了,老沈還笑我,但別以為我沒看到他也哭了。」
可是,我沒上過幼兒園,奶奶讀過書認過字,我的啟蒙是奶奶在家裡教的。
我接著往下看,媽媽寫妹妹第一次得獎狀:「安安好厲害,得了三好學生獎狀,一回家就跟我炫耀個不停,不愧是我女兒,好吧好吧,今天允許她多吃一個冰淇淋。」
看到這時,我回頭看向了背後櫃子裡那整整一櫃子的各種榮譽證書和獎杯,這都是我為了能讓媽媽多喜歡一點我,努力得來的。
我每次將證書和獎杯小心翼翼地捧到媽媽面前,她隻會點點頭,平靜著臉說一句不錯。
可原來這麼多獎杯和證書都不如妹妹的一張三好學生獎狀。
我眼眶酸澀,心中蔓延著痛楚。
【安安同學今天收到了情書,哈哈哈,她還想藏,可惜被我抓個正著,我們安安是個有魅力的女孩子,那位男同學承認你很有眼光,但是不行哦。老沈也知道了,鬧著明天要送安安上學,說要看看哪家豬敢拱他的白菜,那我沒辦法了,安安你自求多福吧。】
【安安同學今天是個大女孩了,今天早上起來,她驚慌失措地說媽媽我流血了,我是不是得了什麼大病。我告訴她傻孩子,這是你長大了,不懂沒關系,媽媽會陪著你慢慢教你,比如第一步,媽媽先給你買一個你最喜歡的小蛋糕。】
【一晃安安已經上高中了,總還覺得她是當初那個長不大的小女孩,我又多愁善感了,老沈哄我說安安總要長大,可她長大了,就總要有一天離開我,不想讓她長大,今天我也是個任性的小女孩。】
……
將這麼多日記從頭翻到尾,我終於確定了一件事,我的媽媽不愛我。
4
我不知何時已經流幹了眼淚,點擊手機的指尖用力到發白顫抖。
我曾以為爸爸媽媽是愛我的,因為他們會給我吃、給我穿、給我報興趣班,從來沒有苛待過我。
可這原來不是愛,隻是責任。
原來那分開的六年,多少時光也不能挽回。
我坐在冰冷的地板上,將自己的衣服一件件整理好。
連同我所有的東西都整理打包好。
我一直忙到凌晨三點都沒有停下,我不能停。
如果再不找事情幹,我會發瘋。
腦海裡隻剩一個念頭,抹去抹去,通通抹去,不被父母愛的小孩沒有必要存在在這個世界上。
中途我聽到他們回家的聲音。
有那麼一剎那我想衝出去質問他們為什麼不愛我,為什麼妹妹有我沒有。
但我握上門把手時,聽到妹妹小聲的詢問:「姐姐你睡了嗎?我給你帶了蛋糕,你還難受嗎?要是難受我就給你放起來,你明天早上再吃,我特意給你留的最大的一塊。」
這一瞬間,我失去了所有勇氣。
我已經不幸福了,但妹妹要繼續幸福。
收拾好一切,我抱著腿坐在地板上,等待天亮。
我買了最近一班飛機票飛回學校。
早上七點,我拉著行李箱低垂著頭準備離開家。
在我打開門時,媽媽突然叫住了我。
「要走?這麼早?」
「嗯。」我沒有力氣回答她的話。
我看到媽媽平靜的臉上出現一絲倦意:「有事那就去忙吧,不過下個星期你能回來嗎?你妹妹想去家庭野炊,她很想你也在。」
「那媽媽你呢?」我還是沒忍住。
她似乎有點詫異:「我都可以。」
「媽媽。」我握著行李箱的手止不住地用力。
「如果我下輩子變成小狗,你會認出我嗎?」
我沒頭沒尾地問了這句話,心中還懷有一絲期待媽媽會怎麼回答我。
可媽媽隻是皺起眉頭開口:「不要說胡話了,身體要是不舒服,就歇一天再走。」
「我知道了。」
忍著淚意說完這四個字,我頭也不回地離開了。
她沒有發現,口罩後的我已經淚流滿面。
她不記得,這句話是妹妹問過她的。
【安安今天突然問我她下輩子變成小狗我還會養她嗎?我點了點她的頭罵她傻孩子,媽媽怎麼會認不出安安,別說是小狗,就是小貓、小鳥,甚至蟑螂我都會帶她回家,給她建一座小房子,安安永遠是媽媽的安安。】
安安永遠是媽媽的安安,沈雨永遠是沒人要的沈雨。
…
恍恍惚惚著,我拉著行李箱上了飛機,下了飛機,到了學校。
正值暑假,學校裡沒有什麼人。
我不知道要去哪,隻能漫無目的地拉著行李箱闲逛。
我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回學校,可能這是自己唯一可以待的地方了。
我坐在湖邊的長椅上,呆呆地看著平靜的水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