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悠然十八歲時問我:「女朋友是什麼?」
我謹慎地給出了回答:「女朋友就是你喜歡她,想跟她一輩子在一起的人。」
周悠然笑道:「那我要當哥哥的女朋友!」
周悠然兩歲時被確診為自閉症,話當不了真。
但我的心卻慌了,他懂愛嗎?
我不知道,但我懂。
1
冬日裡的第一場雪後,獨棟別墅院子裡的幾個小男孩裹得嚴嚴實實,正在低頭團雪球。
「對面的傻子看過來!」
「嘿,看過來!」
白衣服的小男孩頤指氣使。
戴著紅帽子的小男孩毫無反應,專注地捏著雪球,團好後整齊地放在身邊。
「跟你說話你沒聽見啊!」一個雪球在紅帽子下炸開了花,雪花濺到了男孩脖頸裡。
我站在亭子邊旁觀了整個過程,在小男孩即將抬手的那一刻忍無可忍地喝道:
「幹什麼!」
闲聊的保姆們終於注意到了這邊的動靜,匆匆走過來打圓場。
Advertisement
「小孩子打打鬧鬧都是正常的。」保姆們見狀都識趣地拉著男孩們回了家。
「以後別和他玩,他腦子不正常。」不知道誰在遠處說了句。
張姨有些不好意思地看著我,「子淵,別跟他們計較,都沒什麼文化。」
這是我來到這個家的第七天,本來下定決心絕不多管闲事,結果還是沒忍住。
「然然,我們進屋吧。」張姨哄勸著,戴著小紅帽的周悠然沒有說話但是用行動表示了拒絕。
又玩了好一會兒,大大小小白白胖胖的雪球將他團團圍住,周悠然終於抬起了頭。
他頂著紅紅的鼻頭,衝我笑了笑。
2
周悠然坐在沙發上乖乖任張姨給他換衣服,和我第一次見他時完全不一樣。
我爸和周姨連接我回來的那天,我們剛從電梯上樓就響起了一陣吵嚷聲。
周姨和我爸兩個人對視一眼加快了腳步。
金碧輝煌的歐式客廳裡,周悠然正在沙發上嘶吼。
他攥緊拳頭手臂不停地揮舞,頭卻低著不看人。
「啊!啊!啊!」
沙發邊上站著兩個阿姨,手足無措地想去抱周悠然卻又怕嚇到他。
看見周姨和我爸兩個人頓時松了一口氣。
「然然那個地球儀音樂盒突然不響了。」
一位阿姨在一旁解釋道。
十分鍾後,周悠然終於安靜了下來,窩在沙發的角落裡繼續擺弄其他玩具。
沙發上擺滿了各種各樣的星球玩具。
十分鍾裡他一句話都沒有說,隻是不停地喊「啊」。
他穿著一身白色的睡衣,頭發垂在耳際,眼睛很大。
但從我們進來開始,他沒有看過我們一眼。
情緒平復後,他好像抬頭看了一下我,很短暫地一瞥。
周姨卻十分驚喜立刻介紹:「然然,這是哥哥。」
男孩沒有回應她,沉默著轉著手裡的地球儀積木。
周姨把我帶到了一旁,坐在了我身邊,像是看懂了我的疑惑。
「然然和別的小孩不太一樣。
「一歲多的時候他還不會說話,我帶他去看了看,沒想到確診了自閉症。」周姨說著說著捂住了臉。
「那時候我還沒認識你爸爸,一個人帶他,我竟然還覺得他不黏人好帶。
「阿姨沒忍住,剛才沒嚇到你吧!」
周姨紅著眼睛看著我。
「沒有。」我小聲回答。
我就這樣多了一個沒有血緣關系的弟弟。
其實我內心很焦灼,想到了舅媽家的宗宗,又想到了剛才在沙發上發脾氣的小男孩。
不知道是不是從一個火坑跳到了另一個。
3
對於周悠然,我談不上喜歡不喜歡。
隻是想遠離麻煩。
可當看到麻煩被欺負時,我還是沒控制住自己幫了忙。
我懊惱地揉亂了頭發。
來到這裡,我終於不用再不停地做家務了,擁有了一名普通學生本該擁有的悠闲假期。
我爸我很冷淡,可能還是過不去我媽的那道坎。
周姨倒是對我很熱情,在周悠然沉默玩耍的間隙再次瞥了我一眼之後,周姨激動地拉著我的手。
「然然很喜歡你,真的!他平時很少看人的。」
我看著沙發上拿著畫筆低頭專注畫畫的小孩,真心實意地評價道:
「他好乖。」
他隻比我表弟宗宗大了一點,我來了幾天隻聽見他喊過一回媽媽,別的好像還不太會說。
但是,他竟然可以獨立上廁所!
在舅舅家,宗宗每次上廁所都需要我幫他脫褲子。
我拿尿盆站在他身前,他會故意尿歪亂滋弄得到處都是,然後咯咯咯地笑個不停。
看著獨自去衛生間的周悠然,我心裡的芥蒂消除了一些。
4
來了沒多久別墅裡的張姨請假了,另一位阿姨要出去採買點蔬菜瓜果。
我爸和周姨在我剛開始來的時候在家待了兩天,又變得很忙很忙。
「小淵,阿姨想要出去買點菜,你能和然然在家不?」
我看著盤腿認真擺放星球玩具的周悠然覺得沒什麼問題。
「然然很乖的,你別讓他離開你的視線就行,阿姨很快就回來。」
阿姨前腳剛走,周悠然突然向落地窗走去。
我嚇了一跳:「你幹什麼?」
他沒有理我,兩隻小手貼在玻璃窗上,我再次問他,「你想出去嗎?」
話音剛落,他打開了門徑直走向花園。
現在可是冬天,花園裡除了幾棵綠松樹光禿禿的。
我手疾眼快地在他剛邁出門時抓住了他的手腕,沒想到他力氣竟然還挺大,我也被他拽了出去。
他執著地要往院子裡走,臉上沒什麼表情。
我拉著他往回走,兩個人僵持不下。
周悠然發現掙脫不開後,忽地抬頭看了我一眼,這是我們第一次對視。
接著他迅速低頭咬在了我胳膊上。
5
咬得其實不疼,還隔著衣服,但我因為愣住還是松手了。
他穿著襪子和單衣往大門口跑去。
緩過神來,我滿腦子都是阿姨跟我說不要讓他離開我的視線。
我趕緊追了上去,擋在了他對面。
「你到底要幹什麼!」
沒有回答,連對視也沒有了。
他別著腦袋眼珠亂轉就是不看我。
我氣得不行把他往回帶,天真的很冷。
他固執地不肯動。
我怒火中燒沒忍住推了他一把。
他沒防備一下子膝蓋摔到了石子路上,咚的一聲。
我松了手,急忙蹲下查看。
「沒事兒吧!摔到哪了?」
他的大眼睛裡含著淚,像是痛到產生的生理反應,卻沒有哭鬧。
我碰了碰他的臉蛋,突然很討厭我自己。
我在幹什麼呢?
當我脫離了被欺壓的環境後,我竟然直接傷害一個心智不全的孩子。
我羞愧難當,迅速抱起了他。
他沒說話,但當我快要進屋時,一隻軟乎乎的小手搭到了我脖子上。
我把他放到了沙發邊上,他立刻起身挪了挪。
我這才發現,原來每次玩那些玩具時他都在那個固定的位置。
沙發甚至被他坐出了一個小坑。
我跪在地板上輕輕摸了他泛紅的膝蓋,他往後縮了縮。
周姨和我講過,自閉症的孩子不喜歡和人有親密接觸。
我還想看看另一條腿,於是把手伸了過去,這次他沒有躲。
「對不起!我太著急了沒有控制住。」檢查好後,我認真地給周悠然道了個歉。
6
晚上,周姨回來後,我和她講了事情的經過。
她沒有責怪我:「阿姨知道你隻是著急,沒關系的!
「和自閉症的小朋友相處很難吧。」
這點我不是很贊同。
這件事直接改變了我和周悠然的關系。
半夜我被噩夢驚醒,夢裡我失手把周悠然推下了懸崖。
我茫然地伸出手,卻什麼也沒有撈到。
「周悠然!」
我把自己喊醒了。
我悄悄地跑到了周悠然的房間,他像個小豬一樣睡得很沉。
我把耳朵靠近他的鼻子,直到聽到了他的呼吸聲我才安心下來。
我開始不由自主地關注他。
我們的關系變得有種微妙的親密。
我習慣了自言自語地和他聊天。
雖然大部分時間他還是那樣。
穿著一身睡衣,坐在沙發上屬於他的位置玩星球玩具。
不過他偶爾也會回應我,在我說完好一會兒「啊」一聲。
我覺得他不是對外界沒有感觸的,他可能在悄悄觀察這個世界。
在我沒有注意到的一些時間。
天氣一天天變暖,周姨和我爸給我辦好了轉學,我要開學了。
周悠然也結束假期要去上幹預機構上課了。
周姨和爸爸送他去。
我猶豫了一下,提出也想跟著去。
周姨答應了,邊給周悠然收拾東西邊說,「你看哥哥也陪你去呢。」
周姨說周悠然班級裡進步最小的孩子。
他剛確診就介入幹預,但收效甚微。
我和周悠然坐在後排,他愛不釋手地拿著他最喜歡的迷你火星。
「哥哥和然然都開學了是不是呀!
「每天放學司機可以先去接哥哥再去接你!」
周悠然的小腦袋忽然抬了起來,看了周姨一眼。
「開心啊!和哥哥一起上學。」
好一會兒周悠然「啊!啊!」了兩聲,舉起胳膊攥著球往我這邊甩了甩。
「就知道你喜歡哥哥。」
周悠然又「啊!啊!」了兩聲,這次立刻回答了,我驚奇地看著他,連我爸都忍不住笑了一下。
幹預機構門口他聽話地跟著老師。
我爸周姨我們三個人站在原地遠遠看著,還有幾步進門的時候,周悠然回了一下頭。
我們三個不約而同地就要上前,老師抬手示意了一下。
我趕緊停住揮揮手。
側身看見周姨靠在我爸身上抹眼淚。
我心裡也怪怪的,明明放學就能看見,但好像還是放心不下。
7
下午五點,我跟周姨說我想出門買點新學期要用的文具。
於是我順理成章地搭上了接周悠然的順風車。
隔著玻璃窗,他一個人坐在角落認真地在翻看一本繪本。
老師把他帶到我和司機面前時,他背著小書包站到了我的身邊,沒有碰我,但離得很近。
我主動拉起了他的小手。
兩年後。
堅持不懈的幹預終於迎來了成果。
周悠然開始可以說簡單的詞語了。
他跟著電視機播放的天文紀錄片說了句「木星」。
我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又怕驚擾到他一樣小聲地問:「然然,這是什麼?」
「木星。」周悠然仍然專注地看著電視。
我和正在下樓梯的周姨對視,兩個人難掩激動。
後來,周悠然又學會了叫「哥哥」。
慢慢地周悠然會說的話多了起來,雖然不是特別喜歡說話,而且大多數時間都隻說詞語。
但已經足夠我逗他了。
我給他買了個星球徽章,他眼睛一眨不眨地看著。
「然然,說點好聽的就歸你了。」
周悠然認真思考了一番,從所會不多的詞匯中精準地挑出了我最想聽的,「哥哥。」
我笑倒在沙發上。
他看我笑覺得自己說對了,也害羞地笑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