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眼睛裡全是驚懼,看見城牆上的我,拼命抓住籠子的鐵杆嘶喊:
「楚雲意……不,姐姐!救我,姐姐救我!
「你答應過母後要保護好我的,救我,救我啊!我不要死在這裡!」
郎厭並不理會她的求救。
「來人。」
幾個將士抬上來一口大鍋,放滿了水,在陣前燒起鍋來。
隨著水漸漸熱起來,郎厭張狂大笑:
「諸位將士!且以這位南朝公主的血肉,做我們漠北狼軍的第一餐軍糧!」
16
楚雲鈴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睛,喉嚨裡發出恐懼的喀喀聲。
我知道郎厭是什麼意思。
他天然野性,說要殺一個人,必然是最殘酷原始的方法。
對於楚雲鈴來說,這正是最殘酷的死法。
郎厭有意要我看著。
我恍惚間覺得,這頭漠北的狼在為前世的我報仇。
迎著楚雲鈴求救的眼神,我開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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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你的妻子,如果你要殺了她,也請給她一個痛快。」
郎厭笑得更張狂了。
他將楚雲鈴從木枷上扯下來,扔給後面的人,接著拔刀向我:
「上次南朝宮宴未能盡興,這次兩軍對壘,公主可願與我一戰?若能勝我,五年之內,漠北將不再南下!」
身邊的副將一把拉住我。
我知道他的意思,郎厭算得上漠北年輕一代裡最強悍的人,女子身體弱勢,我沒有把握贏他。
但隻要他活著,南朝和漠北的紛爭就不會結束。
「吩咐弓弩手,若有機會,即刻放箭射死他,不必顧慮我。」
副將皺眉:「將軍,這……」
「聽我的。」
利劍出鞘,城門已開,我一拉韁繩,駿馬奔馳而出。
我們在雁門關外纏鬥在一處。
我有意拉開身距,給弓弩手放箭的機會,但郎厭刀法凌厲,騎術也精湛,我找不到半點機會。
他的刀又重又狠,數十個回合交鋒下來,我已經有些疲憊。
突然,他以一種奇妙的聲音打了個呼哨,兩匹馬仿佛受驚一般,載著我們離開了陣前,向遠方的桃木林奔馳。
我應付著他的刀,無暇顧及其他,與郎厭一同衝進了桃木林,徒留沒有主帥的兩軍對峙。
郎厭似乎心情愉悅:「阿意,你的劍很好!可惜……」
「沒什麼可惜!」我直直地揮出一劍,在他的甲胄上留下深刻的痕跡。
他猛然一蹬,竟脫離了自己的馬,飛身向我而來。
我躲閃不及,被他從馬背上撲下去,在空中翻騰了兩圈,重重摔在他身上。
他錮住我的腰,眼中熾熱:「可惜你的騎術是我教的,徒弟怎麼贏得了師父呢?」
我呼吸一滯。
太近了……近得讓我想起上一世那一年。
17
我作為和親公主遠嫁漠北後,郎厭精力旺盛,晚上磋磨我,白日裡還喜歡帶我到處溜達。
漠北太大,他不愛坐轎子,就帶我同乘一匹馬,教我騎術。
我那時身子很弱,沒什麼力氣,始終不能自己騎馬。
他就在馬背上墊上厚厚的軟墊,我坐在前面,他在身後,一手持韁繩,一手攬住我的腰,近在咫尺的呼吸噴灑在我頸間。
那是我第一次在如此廣袤的原野上縱情奔馳,獵獵的風和一望無際的天,是某種自由的象徵。
我有時會覺得害怕,但這種害怕在感受到背後堅實的胸膛時,總會煙消雲散。
他教我騎馬,那些技巧我沒有忘。
重生之後,我慢慢回憶那些御馬的辦法,才練成了現在的騎術。
但我這輩子不想和他有任何瓜葛:「你說什麼,我們何時見過?」
郎厭笑道:「別裝了。你的眼睛和上一世一模一樣,我不會認錯的。」
我不再答話,身體卻不自覺地僵硬起來。
春日初發草芽的林地裡,我們肌膚相親,呼吸相聞。
「我們還像上一世那樣,好不好?我娶你做我的妻子,南朝和漠北都會是我們的。」
他語氣柔和,有些粗粝的手指輕輕撫摸我的臉。
我直視他的眼睛——
原先我總覺得他的眼神像擇人而噬的餓狼,現在卻從裡面看出一點懇求和脆弱來,像初生的狼崽。
我突然有了一個大膽的想法。
深吸一口氣,我直視他的眼睛:「你娶了楚雲鈴,我很不高興。」
「她算什麼,我根本沒碰她。」郎厭的聲音聽起來頗為委屈:
「別生氣,回頭我就把她煮了。」
我想起那口沸騰的大鍋,身體不由得打了個冷戰。
「上輩子你體弱,我怕你受不住,從來都隻在營帳裡。」
他又興奮起來:「現在真是太好了。」
我意識到了他要做什麼,閉上眼睛,忍受接下來的一切。
又聽見他問:「可以嗎?」
問什麼可不可以,假惺惺。
我腹誹一句,點了點頭。
戰甲「哐當」落地,我昏昏沉沉地想,不知道雁門關現在是何情形。
郎厭發出沉悶的笑聲:
「當然……我一直沒告訴你,其實,我見你第一面就……!」
他沒來得及說完這句話。
我拿起了散落在身邊的束發簪子,手腕發力,猛地插進了他的咽喉。
我還縮在他懷裡,腥熱的血噴出來,濺了我滿臉。
一點寒意抵住了我的後頸,是郎厭顫抖的手,緊握著那把他隨身的短刀。
我不敢再動。
我是知道他的,漠北這一代最驍勇的兒郎,即使現在掙扎在死亡邊緣,他仍有能力給我一刀。
而這一刀下去我一定會死。
片刻後,寒意消失,他松開手,短刀落地。
「為……」
郎厭傲慢的眼睛裡滿是震驚、疑惑、憤怒,或許還有一點悲傷。
我緩緩站起身。
好像有什麼東西終於塵埃落定。
「殺我國人,侵我故土,你與我,南朝與漠北,早已不死不休。
「不過,我會善待你的百姓們。」
說罷,我披上衣服,拿起劍,割下了他的頭顱。
他的眼睛一直沒有閉上。
18
我騎馬回到雁門關外時,天色已然微黑。
兩軍仍在對峙,等待他們的主將帶一個結果回來。
我將郎厭的頭顱向陣前一扔,即刻掀起軒然大波。
漠北人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少主!少主他……」
我站在城前,面對漠北十萬騎兵,舉劍高呼:
「郎厭已死!南朝將士聽令,開城門,進攻!」
主將已經死了,漠北自然潰不成軍,我精心訓練的將士縱馬衝殺,斬獲無數。
這一戰,重創漠北,南朝大捷。
此後十年,漠北人不再踏足南朝領地。
鳴金收兵後,我在雁門關清點戰功。
父皇遠在京城,得此消息後大喜,一道聖旨加封我為「鎮國公主」。
我心安理得地受了這道旨意,繼續聽身邊副將匯報情況。
「將軍,我們在漠北的亂軍中找到了……公主。」
我淡淡地掃他一眼:「我們南朝,沒有這種上趕著嫁給漠北,陣前失儀的公主。」
他低聲應是。
之後我再沒有見過楚雲鈴。
此時月明曠野,我撥開營帳,走到流淌的月光下。
雁門關的夜風呼嘯凜冽,我驀地想起很久以前。
那時我還未重生,每日都在教坊司練舞,困在一方小小的暗室裡。
晚上入睡的時候,我總想,如果能見見更廣闊的天地就好了。
如今,得償所願,幸甚至哉。
?
番外:漠北少主
我叫郎厭,阿爸是漠北王,阿媽是一個南朝女子。
我長在馬背上,是漠北這一代最驍勇的兒郎。
十八歲那年,我奉阿爸的命令去了南朝,面見他們的皇帝。
皇帝不皇帝的我不在乎,其實我隻是想見見阿媽生活過的那片土地。
我對她一無所知,甚至已經忘了她長什麼樣子。對我來說,她更像是一隻溫柔的南燕,隻在夢裡見過。
南燕也是阿爸的南燕。
但這次出行,我見到了自己的南燕。
是南朝的長公主,楚雲意。
好吧,我看得出她不想為我跳舞,但是不得不跳,似乎她的妹妹在欺負她——沒關系,因為我見她的第一面就想娶她,娶了她後,就不會有人敢再欺負她了。
我直接向皇帝提出了和親的要求。
漠北少主和南朝長公主,聽起來就很相配,而且我生得不錯,我覺得她會喜歡我。
新婚之夜,帳外風雪呼嘯,帳內紅燭搖動,我看見她的眼睛裡有破碎的盈光。
我好像真的淪陷了。
就像野馬愛上奔跑,牛羊愛上吃草,塞外的河水一路東流——我不可避免地愛上了她。
漠北男女彰顯愛意的方式就是激烈的身體碰撞,我作為漠北最強的男人,這種碰撞隻會更激烈。
但我忘了,她脆弱得像春天新生的草芽,經不得這些。
所以我總是忍耐,忍耐……呃,也總是忍不住。
我盡力把最好的東西都給她,比如最嫩的羊羔肉,最香醇的奶酒,最柔軟的獸皮。
但是她好像並不喜歡這些,對我一直冷冷的。
我發現,能看見外面的景色時,她會有些淡淡的笑容。
於是我就經常帶她騎馬,教她馬術,希望她能更開心些。
後來我突然有了一個想法——漠北的風太冷,不適合我的南燕。
攻打南朝的計劃,或許應該提前。
她知道這件事後,情緒波動很大。
我不明白。
漠北的草原與南朝的水鄉,都隻是土地。
我是漠北的少主,要為我的族人爭奪更多的土地,讓我的女人活得更舒服點。
再說——我又不會殺她的家人,到時候封王封侯, 自有他們的太平。說起來,南朝皇帝還是我的嶽父呢。
南朝果然孱弱,帶兵抵抗我的居然是她的妹妹。
可惜是個草包,我攻城略地, 他們很快就全軍覆沒。
俘虜她妹妹的那天, 她第一次對我這麼熱情。
其實我本來就沒打算殺楚雲鈴, 這樣她會難過。但送到嘴邊的肉哪有不吃的道理。
如果能提早知道放過楚雲鈴會有怎樣的後果,這塊肉我真的不會吃。
她被楚雲鈴刺死的那個早上,我剛剛從巫醫嘴裡得知,我們終於有了個孩子。
巫醫叮囑我要小心養胎,她的身體似乎不宜有孕,這很難得。
但那把匕首刺進了她的腹部, 她的命,連帶著孩子的命一起,都沒了。
我把楚雲鈴丟出去喂狼,對草原的長生天祈禱,我願意失去一切榮耀,希望她能回來。?
我的祈禱好像起了作用。
我等了很多年,終於又等到遠赴南朝的那一天。
雖然和以前不同了,但我看得出來,她還是從前那個她。
一曲劍舞,比前世的《掌中燕》更令人心醉。
她似乎不願意再嫁給我,我順勢要娶楚雲鈴, 不為別的, 這女人這輩子必須死得很慘。
見了她,我就忍不住說點渾話,她的反應和前世一樣可愛。
我的心火越燒越旺, 忍不住要早一點得到她。
於是漠北對南朝的戰爭又開始了。
雁門關下, 兩軍對峙。她一身銀甲站在城牆之上。
我邀請她再戰一次, 趁機去了遠處的桃花林。
桃花紛飛裡我們滾落下馬, 時隔十二年再次擁抱。
她沒有激烈的反抗,我就知道她心裡有我。
接下來的事情就順理成章了。
結束之後, 我環住她,想訴說一下十二年來的思念。
她卻依偎在我懷裡,用簪子刺進了我的喉嚨。
劇痛, 我下意識地摸刀欲刺,又下意識地停了動作。
那一瞬間無數念頭轉過,最後停留在我腦海的隻剩下一個。
這是我作為和親公主來到漠北的第二個冬天。
「回她」喉間咳出血沫,視線模糊前的最後一秒, 我看見她素白的身體站立起來, 拿起一旁的劍。
我恍恍惚惚地想, 也許我太過自信,她從來沒有愛過我。
營帳裡的無數個夜晚,騎馬時淺淺的笑容, 和我們的孩子。
她還不知道我們曾經有過一個孩子。
我張嘴,想告訴她這件事,但凝結的血塊淤住了我的喉嚨,最後一句話終究是沒能說出口。
我想起前世她死去的那個夜晚, 我跪在廣袤的草原上對著月亮祈禱。
「永恆的長生天啊,我願意以我的一切榮耀,換她能夠回來。」
她回來了。
回來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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