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第2章

我笑盈盈地注視她,這麼多年,才發覺她近看時睫羽翩跹,杏眼桃腮,也很可愛。


真可惜,我直至與她分別的這一刻,才發覺她的可愛之處。


我沒忍住暗嘆了一聲。


卻被梨錦捕捉到,笑問我:「怎麼?是被福氣燒住了,還在這兒長籲短嘆?」


後來許多年,我都在想,我這牙尖嘴利的功夫,九成是跟梨錦練出來的。


我正要回她,卻發覺她左耳上的發際處有一粒小痣。


我沒忍住一怔愣,而後張口:「居然是你?」


4


醉香樓紙醉金迷,女子的卑、男子的饞,我找不到說知心話的人,也不敢與人知心。


我始終忘不了,我進樓裡的第三年,親眼看著彼時的魁首姑娘松黛,將另一個彈琵琶的姑娘告發,說她私藏了二兩賞銀。


彈琵琶的姑娘被趙媽媽捉住鞭打,衣衫盡數被扒光,白淨的背上被抽得血肉模糊。


她當天便發了高熱,可夜裡還被派去接客。


第二天天不亮,她就吊死在了那個接客的房中。


橫豎不過十七八歲,還未綻放的花,便枯死在了泥沼裡。


客人受了驚嚇,讓趙媽媽賠錢。


據聞琵琶姑娘攢下的銀錢,被趙媽媽全賠了出去,一分也沒留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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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時,趙媽媽氣極,冷冷地看著這個可憐姑娘的屍體,隻是吐了口唾沫,嫌棄地罵道:「賠錢貨!」


藏錢這事兒,松黛是知道內情的。


她許是做了幾夜噩夢,良心不安,所以於私下裡,頗愧疚地對我們說,彈琵琶的姑娘私藏了點錢,隻是聽聞家中母親病重,想接濟一二。


誰知,會被她最好的朋友——這位魁首姑娘告發。


起因隻是松黛傍上的達官貴人,偶然間叫那位姑娘來彈了會兒琵琶。


「我馬上就能被接去做通房了,我怕呀……」松黛生著一張沉魚落雁的臉,哭起來也是我見猶憐,「換做是你們,也怕功虧一簣的吧,啊?」


她試圖得到我們的認可,以此減輕心中的負罪感。


仿佛做錯事的人佔大多數,就能抹去做錯的事實。


可我既無法認同她,更不覺得她可憐。


所以我當初站起身,沒忍住質問她:「這就是你出賣朋友的理由嗎?她告訴你,是信你啊!你都不怕她做了鬼來找你!」


那是我第一次挨打。


松黛氣急敗壞,左右開弓扇我的臉,一直打到解氣,才命她的狗腿子們放開了我。


那天夜裡,我躺在大通鋪上,哭得睡不著。


同屋的幾個姑娘嫌我吵,讓我出去哭。


嚴寒的寒冬臘月天,我就坐在這棵老槐樹下,眼淚落在薄薄的衣衫上,很快就凍成了薄冰。


後半夜時,我已凍迷糊了。


我隱約感覺到,有人為我蓋了床爛棉絮。


她的手很輕很柔,為我掖領口時,我微微睜眼,看到她左耳上有一粒小痣。


魁首姑娘向來是樓裡最作威作福的,無人敢承認在她眼皮子底下幫過我。


一直到今日,我才知原來是她。


是梨錦,這個我鬥了好多年的姑娘。


所以年初我臨行前,同樣是在這棵槐樹下,為她緊了緊風衣。


我沒忍住,撲進她懷中,緊緊抱住了她。


「這麼多年,你倒也忍得住……那可是救命的恩情,你豈能一直瞞著我?」我嘴上怨怪她,眼中卻含了淚。


原來這麼多年舉步維艱,我早有個從無害我之心的好友,隻是我防備心太重,並不敢認。


梨錦輕輕笑著,伸手拍了拍我的後背:「無非一床爛棉絮,你當有多要緊?」


她長長一嘆,「我當時隻是覺得你說的話有理。是人皆有難處,何況是你我這樣的出身?豈能為尚未發生的憂心事,就將好友的命舍出去。」


我在她懷中重重地點頭,並向她許諾,即便我回了家、將來嫁了人,也絕不會忘記她。


我發了毒誓會回來贖她,還將我的積蓄都留給了她。


誰知,我此番回去,原本想著該她做魁首了,卻隻見她被發派到四面透風、久無人住的爛房子裡,吃的都是別人的殘羹剩飯。


我叩門,她先罵罵咧咧了一陣,一聽是我,轉而便帶了哭腔:「棠羅,你就當我死了,別再來尋我,好不好……」


聞言,我先是一怔愣。


而後抬起一腳,踹開了搖搖欲墜的腐壞的木門。


抬眼望去,一片浮沉昏暗,我定睛看了好一會兒,才看到梨錦正站在殘破的飯桌前流眼淚。


她伸手託著孕肚,已然顯懷。


5


聽梨錦說完她悔不當初的舊事後,那天夜裡,我回府取了趟錢。


劉觀潭從軍中回來,站在他的書架前,打磨他的那把佩刀。


我一邊向錢箱伸手,一邊嬌笑著誇他:「夫君真是文韜武略,此戰用你,必定凱旋!」


他在暖黃的燭光中抬眸,眉梢微挑,看了眼我手中的鑰匙,「要用錢就用。看你那日在高府的架勢,可不像謹小慎微的人。」


我這才大膽地開錢箱,「我隻是想買個姑娘進府,與我做個伴。」


劉觀潭利索地回我:「隻要不是強買強賣,由得夫人去。」


我一時好奇,湊過去問他:「即便也是個酒肆歌女的出身?」


他也湊過來,一時之間,四目相對,我能感受到他溫熱的鼻息。


他的神情始終風輕雲淡,「英雄不問出處。」


我這才安心,喜笑顏開,沒忍住親了他的臉頰。


劉觀潭的臉霎時泛紅,一路燒到耳根。


他向後一縮,喉結微動,握著刀柄的手也更用勁了。


我更靠近一步,一把握住他覆在刀上的手,調戲他:「夫君何必緊握大刀,莫不是因為被親了一下,就要砍了自己的夫人?」


他適才站起身,足足高我大半個頭。


「你要是再不去,今晚可別想出門了。」


他眼底燃著一團火,尚未噴薄,便已燎人。


我連忙撒開手,拿夠錢扭頭就跑。


誰知我贖了梨錦,一走出醉香樓,就看到他勁松似的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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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悄悄,夜迢迢。


他站在月光中,對我朗朗微笑。


可是還不等我弄清心中的怦動為何而起,便見劉觀潭玩笑著問我:「這位被你贖出來的姑娘,可是給我納的妾嗎?」


我的話裡,含著我自己都未察覺的醋意:「夫君會錯意了,這是我給我自己納的。」


梨錦躲在我身後,也乖巧附和:「而且奴家還有身孕,顯然不是大人的……」


劉觀潭定睛看我,像是識破了我的小心思,大笑道:「我瞧夫人,隻恨不能說這孩子是你的。」?


我語塞,推開他,扶梨錦上馬車。


大刀懸於劉觀潭的身側,他親自架車,走這樣人跡寥寥的夜路,倒是讓我很安心。


許是見梨錦有身孕,他刻意放慢了速度,一路行得極穩。


馬車中,梨錦與我咬耳朵:「這是你的夫君吧?倒是待你不差。」


我不以為意道:「還不是為了那點男歡女愛的事兒。小意柔情討好我罷了,你是不知,我臨出門前,他——」


一聲重重的幹咳,透過車簾傳了進來,打斷了我的話。


梨錦暗笑一聲,捂住我的嘴,「都嫁為人婦了,說話可有點體統吧。」


我忍不住反唇相譏:「你倒是有體統,珠胎暗結,還懷的那窮書生的。我早勸你別踏進泥潭,你還不聽,現在可好,卷了你的錢,還跑沒影了吧?」


梨錦難得認栽,苦笑了一陣。


我將她攬進懷中寬慰她,卻聽她忽地精神起來:「倒也不是卷走了我所有的錢。」


她從打包的行囊裡翻出一隻小箱子,我定睛一看,可不正是當初我給她的那些錢財。


梨錦認真地對我說道:「這筆錢我從來都不當是我的,我算作為咱倆一起存著的。不到生死關頭,絕不動用。」


我沒由來心頭一暖。


自我被高家相認的消息傳出去,樓裡的姑娘們,個個的眼裡都隻剩羨慕。


她們覺得,我自此隻有一條康莊大道了,不會再身陷險境,更不會和她們一樣繼續朝不保夕。


但梨錦此舉,顯然還是擔心我萬一又遭了什麼禍事。


我動容地回她:「天有不測風雲,人有旦夕禍福。難為你走到如今的這一步,都還記掛著我。」


梨錦笑開來,拉住我的手:「總不能白費了你想贖我的苦心。」


我倆絮絮叨叨了一路,到了府門外,才住了話頭。


兩個丫鬟先攙扶梨錦下馬車,而後劉觀潭迅速一步走來,不由分說,一手攬住我的腰便將我抱了下去。


趁我尚伏在他懷中,他附我耳畔低聲說道:「天有不測風雲,人有旦夕禍福。我明日出徵,唯願夫人也能這般記掛我。」


6


我一怔,仰頭回視那雙明亮的眼睛。


至此,我其實才見了劉觀潭三面。


我不知他曾經歷過什麼,不知他獨自出來建府,一步一步如何走到今日。


更不知我將來又能與他朝夕相對幾天。


興許,此一遭他戰死沙場,這便是最後一面了。


想到這兒,心底一滯,我忍不住在他松手後退時,追了一步,又貼在他懷中。


我的話語裡,是藏不住的擔憂:「明日就要出徵了嗎?不是傳言說,是入了秋之後嗎?」


劉觀潭忍俊不禁,輕敲了敲我的眉心。


他甚至還能好整以暇地向我耐心解釋:「既是機密,自然與傳言不同。」


我一時無措,卻被他送進了府中。


「夜深了,莫著了風寒。」


夜深了,天亮後出徵,那我們離分別的時刻也更近了。


他這般說著,梨錦也來拉我。


我沒忍住回頭看他,隻見他靜靜跟在我的身後。


他衝我一笑,那副濃眉大眼,不知怎的,比初見時好看了不少。


梨錦瞧出我的煩亂,故意岔開話題,「棠羅,你說,我該去找那書生嗎?」


我先搖了搖頭,不等我講大道理,身後的劉觀潭先搶白道:「別去。男人不會珍視跋山涉水來見他的人,他隻會上趕著對他跋山涉水去見的人好。」


我扭過頭,定睛看了他一眼。


我笑問他:「那我是你什麼人?」


他的笑眼裡滿是理直氣壯:「你我才拜了堂,你說你是我什麼人。」


我先扶梨錦去廂房,照料她睡下。


青紗帳中,梨錦看出我有心事,推了推我的臂彎:「劉大人馬上要出徵了,你還不再多和他說說話?」


「我不是要你伺候好你的夫君,我是怕他萬一回不來了,你會後悔。」


我從小到大,從不扭捏。


此一刻,我也並非對劉觀潭起了多重的相思意。


我隻是覺得,他人還不賴。


他若死太早了,我縱便能守好這個府邸,多少也為他可惜。


於是我又趟著月色去找了劉觀潭。


他仍舊住在我們大婚的新房裡,滿打滿算,這也隻是我們成婚的第二個夜晚。


我在榻邊的腳凳上坐下,借著薄薄的月光,凝視他熟睡的側臉。


看了好一會兒,我忍俊不禁道:「別裝了,我可不會趁你熟睡偷偷親你。」


劉觀潭亦一笑,徐徐睜開了眼睛,「這我倒是見識過的。棠羅姑娘向來想親就親,哪怕我手裡拿著刀也不怕。」


久居曲意逢迎的煙花柳巷,我其實是厭惡與男子親熱的。


雖然我們唱歌跳舞的,不大作陪,但免不得有人一擲千金,讓趙媽媽壞了規矩。


所以如今得了自由身,我會親他,是情出真心,自願且自然的。


我望著他,他躺在榻上,亦以悠闲的姿態仰視我。


我問他:「你娶我,究竟是為了什麼?」


他回得很爽快:「以我的門第,免不了和高門大戶結親。但我不喜歡那些被三從四德訓得過於軟弱的小姐們,她們來了我這沒人氣的府邸,一旦我戰死,太容易受外人欺凌摧殘。」


他想了想,撐起身子,正色道:「我倒不是說她們不好,是這世道要她們成為這樣乖順的人。她們並不適合我,所以我不該娶她們。」


我張了張嘴,最終啞口無言,安靜地點了點頭。


原來也不是所有人說話都讓人覺得不中聽。


原來能講道理的人,也不需我夾槍帶棒地嗆回去。


我微微一笑,又在他的頰邊落下一吻。


這一吻,比晚上的那一個要更溫柔綿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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