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我護著厲銘川落入泳池的瞬間,任佳被院中的保鏢摁住。
鮮血染紅池水,厲銘川託著我無力的身體浮出水面。
「叫救護車!快!」
視線模糊,厲銘川半抱著我,捂著我的背後的傷口。
他竭力鎮定的聲音有些發顫:
「你會沒事的,阿笙,我會救你。
「你以前也中過槍的,這次也一定會沒事的。
「你不會死的,你不會死的……」
你好吵啊……
我微微皺眉,張口卻先咳出鮮血。
厲銘川看見,身體痙攣似的猛然一抖。
他慌亂地替我擦:
「沒事,沒事的……
「救護車怎麼還沒到!」
他永遠果敢、篤定,可現在的語氣卻越來越不自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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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最聽我的話了,是不是?
「阿笙,我現在命令你撐下去……」
我不再看他,扭臉看掉在草坪上的畫。
這幅畫是我買下的孤兒院裡的小朋友送給我的。
他說畫的是我,是個眼睛像星星一樣亮的男孩兒。
可惜,畫上沾了血。
男孩兒的眼睛,也不再像星星一樣亮了。
救護車來得很快,厲銘川看著醫生在我身上插滿管子,端坐在一旁一動不動。
也許是因為身上湿透了,他眼眶驚紅,渾身都在微微發抖:
「很快就會好了。
「阿笙的身體向來很好,他會沒事的……」
我覺得很吵很煩,專心聽監護儀發出的心率聲。
「嘀嘀」聲先是急促,然後突然慢下來。
變成了尖銳的警報聲。
「病人室顫了!快搶救!」
醫生說完,拿除顫儀在我胸前猛地一擊。
再睜眼,我竟然漂浮在救護車的上空。
我眼睜睜看著醫生們圍著我忙碌,內心平靜。
持續的、刺耳的報警聲像是給了厲銘川當頭一棒。
他瞪大眼,木然地看著監護儀屏幕上的直線。
他此刻渾身血汙,發梢上的水滴落在隱隱發顫的手上。
是我從未見過的狼狽模樣。
自信蕩然無存,厲銘川惶惶開口:「醫生,他不會死的對不對?」
醫生回避他的眼神,委婉答道:「病人傷在心肺,先生您還是做好心理準備吧。」
「你他媽放屁!」
厲銘川揪住醫生的衣領,脖頸上青筋鼓動:「他不能死!」
我冷眼看著他發瘋,更加期待自己徹底死掉的那一天了。
10
我一路隨著肉身來到醫院,然後停在手術室門外。
厲銘川調集了全市的外科專家,得到的都是相同的答案。
「陳先生的身體狀態已經很差了,今天的傷又實在重,厲總您……」
「你胡說!」
厲銘川像暴君一樣,勃然大怒:
「阿笙不會死!
「他一直很堅強,傷口線還沒拆都會跟著我去外地出差——」
「那是因為他把你看得比自己還重要!」
樓道盡頭突然傳來一聲怒斥,是鍾穎。
她快步走到厲銘川面前,一字一句道:
「他根本不是堅強,他也怕痛、怕冷。
「隻是他所有的懼怕之前都有一個你!」
「而你,厲銘川。」鍾穎聲淚俱下,「你根本不關心他,不珍惜他。」
「你連他得了腦癌都不知道!」Ṱũₕ
厲銘川像是被一錘砸蒙了。
他血色盡失,茫然地問:「什麼……癌?」
「腦癌!」
鍾穎歇斯底裡地吼叫:
「他本來就沒幾天好活了,你還算計他,利用他,看著他被別人欺負。
「現在你滿意了?
「他把命都給你了,你滿意了吧!」
「砰!」的一聲悶響,厲銘川連連後退,直到後腦和後背狠狠撞上冰冷的牆壁。
他搖頭,難以置信地笑:「不可能,這不可能。」
「那你就好好看清楚!」
鍾穎將一沓厚厚的文件甩在他身上:「這上面每一頁,都是他為你受的傷。」
原來是我的病歷。
厲銘川逐頁翻開。
我湊到他身旁看,感覺他的呼吸越來越沉重,氣息隱隱顫抖。
多次的槍傷、刀傷,不計其數的擦傷。
車禍導致的貫通傷,輕微凍傷,還有高燒導致的肺炎。
最後一頁,是我腦癌的診斷書。
上面還寫著醫囑,建議患者保持心情舒暢,注意休息與營養,避免頭部碰撞。
很可惜,我一條也沒做到。
厲銘川靜靜看了很久,然後順著牆壁癱坐到地上。
開口道:「是我沒照顧好他。」
他的嗓音沙啞,像是一瞬間蒼老了許多。
鍾穎步步緊逼地詰問:
「照顧?!
「你的照顧就是在他知道自己得絕症的時候說他惡心?
「在他傷沒好的時候,就替你去點那盞該死的長明燈?!」
我飄浮在一旁,很想捂住鍾穎的嘴巴。
對佛祖Ṱŭ⁹不敬,可是會倒霉的。
厲銘川痛苦地蹙著眉,聲音很低:
「讓他去梵淨山,是為了避開一場暗殺,他太拼命,我不想他再受傷。
「當時在家那麼說他,是為了做戲給任佳看。她父親跟我父母的車禍有關,她又是個偏執的人。
「我必須報仇,又不敢讓她知道阿笙在我心裡的分量,所以我——」
「所以你省了任佳那一步,直接往他心裡捅刀子。
「在他最需要人拉一把的時候,你動了動手指,就把他推向了深淵。」
鍾穎嘲諷道:「別裝無辜,你不隻這一種選擇。」
是啊。
也許當時事出突然,厲銘川來不及想出一個萬全之策。
但後來呢,他一定要利用我,才能除掉厲松嗎?
顯然不是。
厲銘川痛苦地抱著頭,哽咽得說不出話時,手術室的門開了。
11
醫生滿身疲憊地走出來,沉著臉搖了搖ťŭₒ頭。
厲銘川跌跌撞撞衝過去,拽著醫生的衣服懇求:「你們救救他,多少錢我都給,一個億夠不夠?」
見醫生們都陸續走出來,他瘋狂地怒吼:「你們出來幹什麼?都給我進去救人!」
醫生鎮定道:
「厲先生,我們已經盡力了。
「病人的腦癌已經壓迫腦組織,導致了多次的失明和暈厥。
「他之前肺髒是不是就受過重創?這次子彈射進肺葉,造成了嚴重的呼吸衰竭。」
「失明……暈厥?」
厲銘川似乎想起了什麼,雙眼一瞬間起了霧:「原來他那個時候……」
「他……」
厲銘川深深吸氣,一句完整的話都說不出來,仿佛正忍著劇烈的疼。
他雙眼放空,半晌說出一句話:「我要救他。」
厲銘川拒絕放棄,所以我被推到重症監護室,渾身插滿了管線。
他呆呆地站在門外,兩眼仿佛要將面前的玻璃半窗盯出個窟窿。
鍾穎眼睛很紅,語氣卻很冷靜:
「你現在做樣子給誰看?
「他現在全靠呼吸機維持生命體徵,就是個活死人。
「你如果還有點良心,就放他痛快地走。」
我飄在空中,點點頭。
要不是他固執地留下我的肉身,說不定我早就解脫了,也不用再見到他。
可厲銘川像是沒聽見鍾穎的話,仍執拗地透過玻璃窗注視我。
他的呼吸變得很輕、很慢,與我被子下微弱起伏的呼吸頻率一樣。
許久之後,厲銘川很低沉地出聲:「今天是他的生日。」
原來,這就是他電話裡的被音樂聲掩蓋的後半句話。
原來,他記得。
其實今天並不是我的生日,隻是厲銘川撿到我的日子罷了。
當時厲家要為我上戶口,厲銘川問我:「你的生日是什麼時候?」
「今天。」我認真地看他,小聲答。
遇見你的這天,就當作我的生日吧。
厲銘川淡淡地笑,輕輕揉了把我的發頂,然後說:「好。」
那時的我自詡幸運,我不再是任人辱罵的「野種」,我有了身份,有了「家」,有了厲銘川。
但現在看來,那一天也許才是我步入深淵的開始。
病房外流淌Ťúₗ著一種讓人窒息的寂靜,厲銘川又問:「他是什麼時候生的病?」
鍾穎冷笑一聲:
「什麼病?
「是愛上人渣的痴病,還是腦癌?
「痴病大概是十年前就有了,腦癌……發現的時候也已經是晚期了。」
厲銘川緩緩垂下了頭,周身的鋒利氣質驟然頹敗。
「阿笙,我不會讓你死。」他啞聲道。
他趴著窗戶看我,神經質地不斷重復:「阿笙,給我機會彌補,以後我——」
病床上的人突然抽搐兩下,猛地一口血噴在氧氣面罩裡。
床旁的監護儀發出尖銳的報警聲,厲銘川瘋了似的往裡衝。
「厲總,請您出去,您在這裡會影響我們搶救!」
他被醫生轟出來,跪在門前,合十雙手在劇烈顫抖。
鍾穎嗤笑一聲:
「厲總,沒想到您真信佛啊?
「那您怎麼不去一趟梵淨山,為阿笙也求一盞長明燈呢?」
當我又一次穩住生命體徵後,厲銘川真的出發去了梵淨山。
我和鍾穎隻清靜了一天,他就回來了。
厲銘川裹挾著一身寒氣,步幅不穩,像是隨時會倒在地上。
走近了才發現,他的胳膊呈一種詭異的姿勢扭曲著。
應該是骨折了。
登山服沾著血,還沒來得及脫。
他拒絕診治:「醫生,我能先進去……看看他嗎?」
周身冰寒,嗬出的氣體卻滾燙,厲銘川在發高燒。
醫生勸不動,隻好囑咐他穿好防護服,開了門。
12
「阿笙。」
他低聲喚我,像做錯事又不敢求饒的孩子。
厲銘川撐不住身子,「撲通」一聲跪伏在床邊。
「你看,我給你帶來了什麼?」
他攤開手,露出掌心的一枚玉牌。
「這是住持開過光的……平安玉,咳咳……」
厲銘川聲音很輕,卻咳得很重。
他緩了一會,對著毫無反應的我繼續道:
「我還點了長明燈,願你健康、長壽……
「我,我看見了你給我點的那一盞。」
厲銘川無力地將額頭抵在病床邊沿,帶著哭腔道:
「那麼多盞,隻有你給我的那盞滅了……
「阿笙,這是我的報應……」
滅了啊,挺好的。
我不用再護著厲銘川。
他的餘生是不是平安順遂,也與我無關了。
「阿笙,來,你握著這塊玉牌好不好?」
厲銘川將玉牌小心翼翼地放進我的掌心:
「讓它保佑你趕快好起來——」
話音未落,玉牌就從我的掌心驟然墜地,摔得粉碎。
厲銘川的臉色更白了些,他泛紫皴裂的雙唇劇烈顫抖,啞聲說:
「沒事的,沒事的……
「我再去求。」
他一隻手顫巍巍地撿,怎麼也撿不完殘骸。
鍾穎冷眼看著:「遲來的深情,真惡心。」
我順著她的眼神看過去。
發現厲銘川伏在病床邊的地上,久久沒有起身。
他一向身姿挺拔,此刻卻深深彎著脊背。
在純白的病房裡,像一團沉默的烏雲。
厲銘川是昏著被抬出病房的。
正骨復位和包扎之後,又頂著滿頭的冷汗進到病房來。
他仗著在醫院注資,賴在病房不走。
他開始不停地跟我說話,說感謝,說抱歉。
說很多很多我們一起做過的事,然後說很多很多以後要跟我一起去做的事。
我走不了,隻能在一旁靜靜地聽。
突然覺得,厲銘川現在很像以前的我。
原來我以前那麼傻,傻到對著一個盲人演一部名為「暗戀」的啞劇。
就像現在的厲銘川,在對著一個活死人聲情並茂表演深情戲碼。
可笑,又可悲。
幾天後的清晨,一通電話打進我的手機。
是程陽。
他是我兒時在孤兒院最好的伙伴,也是現在那所孤兒院的院長。
程陽得知我重傷,很快趕來看我。
他紅著眼眶,將一沓畫紙放在我床頭。
「陳笙,這些都是孩子們為你畫的,快醒來吧……」
厲銘川神情木然:「能給我看看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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