笑死,他被噎得根本說不出話。
過了好一會兒,才像是終於找回語言功能。
握拳輕咳了一聲,道:「這個以後再跟你解釋。」
「可我現在真得回家了。」
他點了點頭。
「行,那我送你回去。」
15
A 市的初秋,目之所及,除了葉子還是葉子。
街邊的奶茶店裹在漫無邊際的一片繁枝茂葉裡,枯黃交疊著翠綠。
宋初言好整以暇地坐在我對面,面前擺著一杯加滿了冰塊的奶茶。
無論喝什麼都加致死量的冰,這點倒是和我很像。
但眼下的重點是——
「你剛不是說要送我回家嗎?」
他勾唇,眼睛裡溢滿狡黠的笑意:
「我沒說是現在。」
「那你找我什麼事啊,」我隨手用吸管戳了戳杯子裡的冰塊,「就為了喝杯奶茶?」
Advertisement
「我沒這麼闲。」
「巧了,我也沒闲工夫跟你打啞謎。」
「所以,到底什麼事?」
宋初言沒有立即應答。
他胳膊搭在桌子上,稍稍傾身,指節緩慢地輕扣玻璃杯。
「許嫣芸,是你打的?」
我把吸管扔回杯子裡,笑了笑。
「為什麼這麼問?」
宋初言淡淡抬眼,視線漫不經心地掃過來:「顯而易見,她身上有傷,你沒有。」
「而且,」他帶著一絲揶揄般的笑意,點評我剛才的表現,「你在許嫣芸離開前後,對我的態度轉變過快,太沉不住氣了。」
既然早就看出來了,我也無意多做解釋。
「那學長現在是要替她打抱不平?」
意料之外的,他搖了搖頭。
「我是想提醒你,做事不能太不計後果。」
「趙嫣芸今天吃了暗虧,遲早會在別的地方找補回來。」
言之有理。
但我就是不計後果。
做人何必畏首畏尾。
前怕狼後怕虎的,遲早自己把自己困死。
而且比起這個,我更在意的是——分明素昧平生,且彼此之間隻知道一個名字。
宋初言為什麼要跟我說這些?
可就如同能夠看透我心中所想一般。
他向後,靠在椅背裡,目光卻直視我。
「林祈聲,無論如何,記住,我是站在你這邊的。」
「因為——」
他頓了頓,扔下意味不明的四個字:
「我就是你。」
16
市一中令人聞風喪膽的女校霸趙嫣芸果然不能輕易咽下被我教訓的這口惡氣。
周五放學,我走出校門。
沿著慣常回家的路走了沒多久,就看到趙嫣芸抱臂倚在街口那棵老槐樹上,見我過來,她挑釁地揚了揚下巴。
我輕嗤了一聲,不欲搭理她,轉身就往旁邊走。
斜刺裡卻突然竄出一個人影,攔住了我去路。
「先別急著回家,跟我們走一趟。」
極粗獷的嗓音,聽著像沒日沒夜抽了十年大煙。
並且那人的身高……目測怎麼著也得一米九往上。
硬碰硬毫無勝算。
我於是調轉了腳步,回頭,跟著那人走。
一路被帶到了一處暗巷裡。
我打量了一下四周,十有八九就是上次我帶趙嫣芸來的那個巷子。
我心裡暗笑了一聲。
她還當真是睚眦必報。
在哪裡跌倒就要在哪裡站起來。
此時趙嫣芸正半坐在巷子裡側堆著的石塊上,單腿懸空晃蕩。
身邊除了剛剛引著我來這裡的壯漢以外,還圍著幾個頭發五光十色炫彩非常的精神小伙。
我先對著她笑了笑:「趙同學找我來是?」
趙嫣芸也笑了一下。
然後從石塊上跳下來,手裡破了半邊的啤酒瓶有一下沒一下地敲擊掌心。
「你說呢,林同學?」
她這陣仗看著像是要玩真的。
我緩慢地接連後退了幾步。
不過暗巷裡,空間到底逼仄。
還沒走幾步,後背就抵到了冰冷的牆壁上。
我暗道一聲不妙。
隻能抬起頭,又對著趙嫣芸扯了扯唇角,幹笑兩聲:「有什麼話不能先好好說,大家都是讀書人,是吧趙同學……」
「好好說?」
趙嫣芸冷笑了一聲,啤酒瓶的底部壓到我脖頸處:「你昨天在這個巷子裡揍……」
她忽然神色不自然地頓住,隨即換了個詞,再度開口:
「你昨天在這個巷子裡攻擊我的時候,想過好好說話嗎?」
我尋思那你之前撕我數學作業把我鎖雜物間的時候也沒想過要好好說話啊。
但跟這位一中臭名昭著的大姐大顯然沒有什麼道理可講。
我偏了偏頭,試圖離她手裡那個稀碎的啤酒瓶子稍微遠一些。
可趙嫣芸毫不退讓步步緊逼。尖銳的碎玻璃眼看著就要劃到我臉上——
「砰!」
斜後方的巷口處卻於此時突然炸出一聲異響。
我和她同時朝聲音傳來的方向看過去。
17
巷口處站著幾個身形高大的青年。
青龍文身,頭發五彩繽紛。
剛剛從巷口傳來的響聲,就是他們之中有人用木棍猛地敲擊了一下牆壁。
眼光數了一下,那裡站著的少說有七八個人。
我輕「嘖」了聲,掃一眼趙嫣芸,嘆道:「你搞我一個人就用上了此等陣仗,我在你眼裡原來這麼厲害啊。」
「閉嘴!」
趙嫣芸斜睨了我一眼:「這些人不是我找來的。」
「那他們是誰?」
剛剛帶我來這裡的壯漢此時站起了身,滿臉寫著高深莫測,幽幽道:「是來找我尋仇的。」
我問:「你和他們有什麼過節?」
「欠債不還。」
趙嫣芸問:「那你他媽之前怎麼不告訴我你在外面還有債主?還是那種會追著你尋仇的債主!」
壯漢閉口不言。
我說:「看來你們之間有一些內部矛盾還沒有處理好。」
趙嫣芸把啤酒瓶狠狠往牆上一摔。
「閉嘴!」
18
不知道是不是他們社會人之間都有一條不成文的規定——
摔杯為號。
反正趙嫣芸摔了那個啤酒瓶以後,戰爭一觸即發。
兩方人馬一邊抄瓶子一邊拎棍子,極為迅速地陷入了一場混戰。
暗巷裡,硝煙四起。
一片混亂中,有人伸手拉住了我。
回頭一看,是宋初言。
他鋒利好看的眉稍微蹙起,一手拽著我,一手拿著手機準備報警。
撥號鍵還沒摁下去。
一片碎玻璃飛過來,擦著我的臉劃出一道血痕。
冰冷的刺痛感傳來。
溫熱的血液臉頰滑下。
有那麼一刻,我望著眼前亂成一堆混戰的人群,特別想把他們排成一排挨個給削了。
於是我按住了反應過來的宋初言正準備再次撥打報警電話的手。
「報什麼警啊學長。」
「摻和進去戰鬥!」
18
最後警察叔叔及時到達現場阻止了這場惡戰。
我和宋初言,以及趙嫣芸。
剛從局子裡出來,轉頭又進了校領導的辦公室。
德育處主任吹胡子瞪眼地足足數落了我們五個小時有餘。
話間引經據典,字字句句都讓人的靈魂感受到洗禮。
洗禮完以後。我們分別記過一次,並且於一周內向學校上交一份不少於兩萬的檢討。
我大概就是在那個時候,徹底在宋初面前進化成了一朵純情柔弱小白花的吧。
畢竟兩萬的檢討實在不容易寫。
19
「我可以幫你寫檢討。」
宋初言坐在我對面,笑意吟吟。
「那你以後還打架嗎?」
我乖巧搖頭:「不打了。」
「下次月考數學能不能考到 120 分以上?」
我繼續乖巧搖頭:「你還不如殺了我。」
「那檢討的事……」他白皙修長的手伸出來,把桌上擺著的紙筆推到我面前。
「還是算了。」
「別算啊!」
我一把攥住宋初言的袖子。
再低頭看了眼那張空白的紙張。
然後從牙縫裡擠出來幾個字:「能考。」
「都能考。」
「這就對了。」
宋初言挑眉朝我笑一笑,低頭收起了紙筆。
臨走前還順手揉了把我的頭發。
「乖,不會讓你白保證的。」
「有不懂的問題可以來問我。」
20
關於宋初言一個跟我完全不熟的人,為什麼要幾次三番出手相助,還督促我學習這個問題。
雖然的確很奇怪。
但當時的我完全沒有放在心上。
起初,我心心念念的隻有那份兩萬字檢討,以及該怎麼申請撤銷記過處分。
後來,在宋初言陰魂不散地給我講了一個月的數學題後,次月月考,我竟然真的考上了 120 分。
我於是開始陰魂不散地跟著宋初言。
目測他喜歡單純無害的小白花類型,我甚至還為此在他面前轉了性。
每天刻意軟著聲音叫學長,在全年級被傳成宋初言的卑微舔狗,隻為了他能在課間給我講解幾個知識點。
事實證明。
根本沒有任何一個正在上高中的數學廢柴能夠拒絕一張被打上了高分的數學試卷。
即便牛逼如我也不能。
21
正式確認關系,是在高三那年的聖誕節。
喧囂嘈雜的課間,有不少同學在互贈蘋果和交換聖誕禮物。
我和宋初言在自習教室刷題。
期間偶然停筆,一轉頭,隔著玻璃窗,就看見教學樓下學校建的人工湖。
夜間,樓裡各間教室透出來的燈光灑落於水面之上。
景致瞧著就如同課本裡所說的一般:
「浮光躍金,靜影沉璧。」
看了半晌,收回視線。
卻又在轉回頭這一瞬間,恰好撞見宋初言也停了筆,正支著下巴看我,眸中笑意沉沉。
腦門一熱,我脫口而出:「學長,願意跟我在一起嗎?」
話落那一刻。
很奇怪,我分明見到他眼中閃過一抹十分怪異的神色。
隻是轉瞬即逝,難以捕捉。
隨即,宋初言點了點頭,說願意。
我便也歡喜起來,並且順理成章地把方才那一瞬間視作幻覺處理。
也就是在那一晚。
試卷寫到最後,我趴在課桌上昏昏沉沉,半睡半醒。
而宋初言,似乎俯身,在我耳邊輕聲說過什麼。
「要愛自己,祈聲。」
「我也愛你。我會……永遠愛你。」
22
對,就是在兩年前的聖誕節那天。
宋初言也跟我說過那句話。
跟今天一模一樣的那句話。
「祈聲,要愛自己。」
23
我猛地撐身坐起來,發現自己竟然躺在家裡的床上。
昨晚去夜店被宋初言抓包,後來他又帶我去了蛋糕店。
不知道什麼睡過去了。
大概是他把我送回來的。
我起身下了床,想去找找宋初言在哪。
路過書房時,發現那裡的門開著。
一盞臺燈亮著暗光,看著應該是有人在裡面。
我於是推門而入。
但叫了宋初言好幾聲,無人應答。
正準備退出去時,餘光突然瞥見,地板上,掉落兩封信件。
我撿起來,想幫宋初言把它們收好。
身後卻突然響起一道低沉悅耳的聲音。
是宋初言。
他說:「不必收起來。」
「這兩封信,你早就應該看看。」
「親愛的,你有知道真相的權利。」
24
心頭情緒莫名,我沒再追問什麼。
匆匆打開信件。
第一封信。
筆記稚嫩,並且似乎寫得十分倉促,隻有短短一句話。
「見信如晤,展信舒顏。如果你能看到這封信,請回到這裡,代替我,活下去。」
落款名字是宋初言,收信人是:未來的某一個人。
落款日期——十五年以前的聖誕。
第二封信。
筆力遒勁,字跡工整,是我所熟悉的宋初言的筆記。
落款是林祈聲。
收信人:林祈聲。
正文內容是抄寫的一段話:
「請你務必一而再,再而三,三而不竭,千次萬次,毫不猶豫地救自己於這世間水火。」
而落款日期,是今年。
25
「這什麼意思?」
我手裡捏著這兩封信,指尖克制不住地顫抖著,看向站在我身後的宋初言。
「要解釋這一切,倒也不難。」宋初言微垂了眸子,注視著我。
「簡單來說,我就是你,未來的你。」
「三十歲那年,我確診了重度抑鬱,強撐許久無果,終於決定在聖誕那天結束自己的生命。」
「也正是在那一天,我意外撿到一封信件。一位叫宋初言的男孩,寫給未來的陌生人的信。我無法得知他經歷了什麼,但他希望有人能回到過去,代替他活下去。」
「我就是這個人。」
所以,三十歲的林祈聲在決定放棄生命之際,意外撿到了一封來自於過去的信。
於是她回到過去,實現宋初言的心願。
並且,遇上了我。
十來歲,還在上高中的,意氣飛揚的林祈聲。
「所以說,親愛的, 我愛你,半點做不得假。」
「因為我就是你。」
「盡管那或許不是愛情, 但我真的愛你。」
「並且這個世界上,有且隻有我,願意無條件地愛你。」
「因為——」
「我就是你。」
26
至此, 一切都清晰明了。
我走出象牙塔獨自摸爬滾打十年,為了三兩碎銀,風摧雪擾,遍歷荊棘。
在我終於徹底絕望, 想和這個世界說再見時。
一封信件, 讓我回到過去。
我代替那位寫信人活下去。
而他也給了我一次機會, 讓我再遇見你。
於是我從汙濁不堪的髒汙裡爬出來,滿身泥濘時。
偶然歸來,見到那一年,意氣風發, 神採飛揚的你。
我豔羨你永遠耗不盡的少年意氣。
欣賞你一腔孤勇,坦坦蕩蕩地面對這個世界, 似乎什麼都能不放在心上。
喜歡你真心熱愛這個世界,連窗臺上的花種終於發了芽也能開心好半天。
同時, 我也真心愛你。
我庸碌俗世裡滾了一圈, 變得市侩, 圓滑,悲觀。
得神明眷顧, 偶一回頭。
你仍舊還在原地,馬尾高束, 一身藍白校服穿得規規整整。永遠是我記憶裡,那副發揚踔厲、意氣風發、神採飛揚的模樣。
所以我怎麼能不被你吸引。
即便重來一千次一萬次,我也仍舊會毫不猶豫且義無反顧地愛上自己。
我不知道該如何定義那種感情。
那絕非愛情,也不是親情。
但可以肯定的是, 我愛自己,從來無需理由。
因為我就是你。
27
我怔然回神,驚覺自己已經滿臉是淚。
方才在這間書房之中,前所未有地,我和宋初言……或者說,和我自己, 產生了極其強烈的共情。
我看著自己手裡緊緊攥著的兩張信封。
突然想起高三那年聖誕節的夜晚。
以及昨天,在蛋糕店精致漂亮的玻璃櫥窗外面。
「你呢?」
「(「」「祈聲, 要愛自己。」
28
時鍾一刻不停地向前。
A 市秋風裡的梧桐枯葉打著旋兒落到柏油路面上。
蛋糕店櫥窗裡, 精致得宛若神明的少女,被一對潔白羽翅包裹著, 安然默立。
夜店的舞池中,無數男男女女在錯亂的霓虹燈光裡隨著樂聲起舞。
市一中街角的奶茶店,還是被數棵枝繁葉茂的大樹包裹。
眼前一帧接一帧,閃過我和自己的過往。
我指尖一顫, 兩封信件掉到地上。
又趕緊撿起來, 撫平褶皺,認真收好。
然後,我回過頭去,用力抱住了身後的人。
「謝謝你, 回到過去,仍然願意愛我。」
「辛苦了,30 歲的林祈聲。」
「我同樣愛你。」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