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第4章

字跡筆走龍蛇,蒼勁有力,落款的筆名有許多。

其中不乏「民族振興」「獨立」「改良」等字眼,文筆老辣、見解獨到,是不可多得的佳作。

甚至有些,是在雜志上刊登過的,並且在青年學生間流傳很廣。

這時,門被推開,江墨端了水進來。

我不可置信地看向他,「這是你的手稿?」

江墨不置可否。

「很驚訝?」

江墨哭笑不得,攙著我,將溫水遞過來,「潤潤嗓子,你昨夜都叫啞了。」

我盯著他那張臉,俊俏、年輕,眼尾的痣平添幾分風流。

「為何在青樓裡弄這些?」

「我若是大張旗鼓,早去蹲大牢了。」

「所以你甘願成了他們口中的酒囊飯袋、花花公子?」

江墨不疾不徐道:「我不在乎。」

他不在乎,他卻敢於在黑暗中發聲。

驀地,我心中湧起一絲肅然,對江墨的看法至此完全改觀。

有什麼東西從稿紙間飄落,是一寸小小的照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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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墨少見地慌了神,要從我手中搶去。

我將照片攥進手裡,看了看,笑道:「江二少爺怎會有我中學時的照片。」

江墨抿唇,似乎是難以啟齒。

半晌,才艱難道:「從學校的畢業生公示墻偷撕了合照,剪下來的。」

我吃驚道:「你與我念的同一所中學?」

他點頭,趁機捉住我的手,一根一根掰開手指,把照片拿了回去。

「那時候,你不認識我。」

「但我很早就認識你了。」

「所以當時你認錯了我,但我沒有認錯你。」

12

許是從江墨那兒知曉了一二,唐圓見到我時,臉上掛了淚花。

「哥,因為我跑了,所以爹爹逼你做那種事……」

她說著,漸漸抽噎起來,直到話也說不清楚。

「他們,他們有沒有欺負你……」

我突然想起唐圓剛出生的時候,我三歲,躲在我爹身後,匆匆望了她一眼。

裹在襁褓中的嬰兒哭聲嘹亮,因是早產兒的緣故,竟痩得像隻老鼠。

我爹給她取名為「圓」,寓意此後一生圓圓滿滿。

而我卻對這小老鼠般的東西產生了莫名的敵意,這種敵意經過經年累月的淘洗,演變為難以言說的羨慕。

隻因她是娘去世後,我爹與續弦所生。

她的到來,沖淡了自我娘死後,我爹身上那股子悲涼。

我爹寵她,姨娘愛她,她是府上人人喜愛的小小姐。

她一生下來,就擁有我不曾擁有的東西。

所以我漠視她,疏離她。

南下求學四五載,再見面時,她竟是第一個為我打抱不平的人。

血緣當真是極其微妙的東西。

我輕輕撫開她的淚,「別哭,你哥好歹是個男人,不會隨意叫別人欺負了去。」

聞言,江墨一雙桃花眼直勾勾看過來,笑得別有深意。

忽地想起昨夜,我臉上突然燥得慌,忙地移開視線。

唐圓抬起頭,躊躇道:「可之後怎麼辦。」

「哥,要不我還是回去吧。」

她聲音顫抖,卻依然堅定。

我看著她,一字一句道:「圓圓,天塌下來了,有我頂著,我們家的生意不需要你來犧牲。」

13

安置好唐圓,我才松了口氣。

江墨悠悠道:「你還真是心疼妹妹。」

「按年紀,我小你幾歲,也當喊你一聲哥。」

「哥哥,你也多心疼心疼我啊。」

江墨一雙桃花眼彎彎,語氣狎昵,我聽得耳燥,瞪了他一眼。

道:「怎麼吃飯也堵不住你的嘴?」

蘭卿目光在我們二人間流轉,不由得捂嘴笑了。

感嘆了句:「小年輕就是好。」

突然,一陣劇烈的敲門聲響起,一女子火急火燎地進來了,滿臉焦急。

蘭卿道:「碧水,何事如此慌張,還有客人在呢,怎的連最基本的禮數都沒有了。」

「蘭卿姐,雪兒,雪兒她……你快去看看吧!」

我與江墨對視一眼,遂隨蘭卿到了雪兒住處。

隻見雪兒倒在床上止不住痙攣,嘴裡不斷叫喊,手臂上全是指甲抓出的血痕,她似癢急了,又似痛急了,秀氣的五官都皺在一起,竟猛地去撞床柱子。

江墨眼疾手快將她制住,拿了繩子綁住。

「這是……煙癮。」

蘭卿臉色倏然變了,「雪兒怎麼會染上這種東西?!」

蘭卿嘴唇抖了抖,驀地哭了,罵道:「那個畜生!」

「雪兒無父無母,隻能跟著我做皮肉生意,怎會這樣……」

一時,四下無言,隻剩雪兒撕心裂肺的哭喊聲。

我們都明白,一旦染上了,不成人、便成鬼。

行至街心,腦海中仍是雪兒那種痛苦的臉。

「怎麼了?」江墨問。

我訥訥道:「那害人的東西,不是禁了嗎?」

江墨沉吟片刻,道:「越是能帶來錢財的東西,越是除不掉根。」

「不少洋商私下大肆生產販賣,你可知背後誰在助紂為虐?」

我一怔。

隻聽得江墨冷聲道:「英國人。」

心臟似痙攣了一瞬,江墨捏了捏我的手指,又安慰般道:「不過聽聞小道消息,有個幹這行的英國人被抓足了證據,上面正籌劃著抓他。」

「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如今的努力,隻為百年之後,我們的子子孫孫不會再被荼毒。」

14

臨近婚期,我爹越發焦頭爛額,不停在堂內踱步。

他找不到唐圓。

「這可如何是好,如何是好……」

我緘口無言,也不知如何是好,等能挨一日是一日。

卻沒想等到了江祁寧的邀約。

馬車停至鶴林春,店裡的伙計立馬迎了出來。

「是唐小姐吧?江少爺已經在二樓雅間了,您隨我來。」

江祁寧還是那副冷漠眉眼,若有似無的高高在上之意,淡淡掃了我一眼。

道:「來了?」

「新烘的敬亭綠雪,嘗嘗。」

青瓷杯中茶色清亮,入口清香鮮爽,回味甘甜。

沁人心脾的香氣好似靈丹妙藥般,一掃心中鬱鬱。

我不禁道:「好茶。」

「江少爺今日找我,是有什麼事兒?」

這裡視野極好,臺下的戲班子在唱《西廂記》,品茗聽戲,別有一番風趣。

江祁寧看得專注,手搭在木椅扶手上,手指一下一下打著拍子。

須臾,他道:「無事,邀你品茶罷了。」

我沒再過問。

他雖這麼說,但我無端生出些許疑慮與不自在來。江祁寧做事兒猜不透看不清,上次約我聽戲是江夫人有意,此番品茶又是為何?

可我無暇再細想。

隻是,新烘的茶都這般香?

茶香與臺下咿咿呀呀的唱詞雜在一起,我越來越困倦,在江祁寧一聲冷淡的「唐小姐」中,昏了過去。

頭昏、腦漲,有意識卻睜不開眼。

雙手被反綁至身後,渾身酸痛,卻動彈不得。

我依稀聽見了一記話音別扭的聲音,「寧,錢我有許多,多少人擠破頭想要種子,你得弄點稀奇玩意兒來換。」

而後,是江祁寧的聲音。

「所以我帶來了他。」

他?

是指我?

那人顯然不滿起來:「你在開什麼玩笑,這是個女人,你明知道我對女人不感興趣。」

江祁寧笑了:「是男人,你可自查。」

「男人?」那人語氣不可置信。

他捏起我的下巴,似在打量,突然,一隻手覆上我下身。

我奮力掙扎,身體卻軟綿無力,眼睛終於能睜開,入眼便是一張白皮碧眼的肥胖面容。

這洋人驚喜道:「還真是男的!」

「寧,你從哪兒找來這麼一個可人兒?」

我吃力地揚起頭,正對上江祁寧的眼睛。

他垂頭看我,目光如同看河邊幹死的魚。

我咬牙,卻因藥效不能說出一句完整的話,「江祁……」

他是從什麼時候,發現了我的身份?

江祁寧已收回目光,漠然道:「你喜歡便送你了,玩死了,也沒關系。」

洋人樂道:「晚些我差人把種子送到你府上。」

15

江祁寧抬腳走了。

這洋人生得肥頭大耳,渾身散發著一股子腥臭汗味兒,令人作嘔。

他將我打橫抱起,扔在床上,肥胖的身體壓了下來。

「我的小美人兒,你是吃什麼長大的,竟生得如此水靈,讓我差點兒以為你是個女人。」

他的手逐漸往下,「你這兒嘗過男人的滋味麼?」

腿腳都被綁住,我冷聲道:「滾開。」

我猛地咬住他的手,下了死力氣,直到嘴裡全是血腥味,也沒松口,恨不得咬他一塊肉下來。

一掌摑下,我頭暈眼花,雙眼發黑,竟生出脖子折斷的錯覺。

「嘶,*子!」

「哼,不過性子越烈,馴服起來越有意思。」

那洋人自我身上起來,不知過了多久,屋子裡彌漫開一股子詭異甜膩的味道。

一桿煙槍伸到我嘴邊。

「來,這是好東西。」

「嘗過它的滋味,你就能明白什麼叫真正的欲仙欲死。」

意識到那是什麼後,一股惡寒從脊背直升靈臺,惡心地想要吐出來。

「不要!」

我緊抿唇,身體不斷往後縮,直到無路可退。

面前是洋人扭曲的臉,他蠻橫地掰開我的嘴。

「來,嘗過它,你就再也離不開我了。」

那一刻,我生出了想要一頭撞死的想法。

突然,自門外響起一聲槍響,接著,門被破開,巨大聲響驚得洋人下意識松開了我。

又是一聲槍鳴, 洋人痛呼倒地, 滾燙的鮮血灑在我身上。

「未晞!」

接著,是混亂的腳步聲。

我昏了過去, 在即將摔倒在地時,一個熟悉的懷抱接住了我。

有滾燙的水滴落在我臉上。

我聽見江墨哭著說:「對不起, 我來遲了。」

16

再醒來時已是傍晚, 我正躺在醫院的床上。

手被人緊緊攥著,見我醒來。

江墨攥得更緊, 急切道:「身體有沒有哪裡不適?」

我搖搖頭。

我爹正好從門外進來, 唐圓跟在他身邊,見到我,立馬哭哭噠噠起來。

「哥……哥,嗚, 我都要被嚇死了。」

我笑道:「哭什麼,你哥我好著呢, 這叫大難不死必有後福, 你該為我高興才是。」

見到我爹, 江墨也沒松開我的手。

他眉頭皺得很緊,以往風流的桃花眼此時有了太多情緒。

「我單知曉江祁寧與那洋人有來往, 卻沒想到那一層。」

「如果我早點察覺, 你也……你也不會苦這一遭。」

我慢慢回握他的手,「這不怪你,你不要自責。」

「江祁寧呢?」

江墨沉眸, 「在牢裡。」

「若是他能出來,我就弄死他,為了錢,竟瘋到這般地步。」

「江家的名聲,全被他敗完了。」

我爹杵在一遍,半晌晌, 喚了聲:「未晞……」

曾經為這個家遮風擋雨的男人是真的老了,頭發白了大半,歲月在他身上留下數不清的痕跡,他渾濁的眼裡有淚光閃動。

聲音帶了哽咽:「是爹錯了。」

「是爹錯了。」

我怔住, 隨即手足無措起來, 「爹,不怪您。」

唐圓也道:「對啊爹, 世事難料, 現在熬過來了就好。」

許是這件事給這位年過半百的老人太大沖擊,他盯著我與江墨緊握的手,須臾,嘆了口氣。

「如今爹隻求你們平安喜樂。」

「別的,我一個糟老頭子再也不會插手。」

他話音剛落,江墨打了雞血般, 喜上眉梢, 竟當場叫了聲「嶽父」。

我爹當即臉色怪異,半晌晌,沒說什麼。

17

是夜。

我與江墨互相依偎在病床上。

窗外天色如墨, 細雪消融,樹枝上冒出了點綠芽。

「春天來了。」我說。

江墨「嗯」了聲,重復道:「春天來了。」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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