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婚前,我的未婚夫看上了春風樓的花魁。
他為她一擲千金包下整座春風樓,亦為她衝冠一怒打傷了翻她花牌的太子。
連我生辰那日,他都忙著扮戲子逗那姑娘開心。
有人說他痴傻瘋魔,不堪託付。
也有人說他情深至此,實在赤忱。
是非對錯我無從分辨。
但我曉得。
我大約,不會再嫁給謝景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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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決意同謝家退親那日,是我的生辰。
母親在府中設了家宴,又請了織作坊的繡娘來給我量體裁衣。
那繡娘一邊替我挑揀衣料,一邊眉眼彎彎的告訴我:「上回替姑娘裁制的嫁衣已經快要預備妥當了,估摸著姑娘如今身量像是瘦了些,若是要改可得抓緊,否則若是延誤了姑娘的……」
她後半句話還沒說完,便被母親瞪得噎了回去。
不是母親易怒,而是謝景和的事情鬧得實在太大。
他衝冠一怒為紅顏的風流韻事傳遍了街頭巷尾,幾乎人人都曉得,謝家的小將軍謝景和春風樓的花魁糾纏不清。
細碎的闲言碎語也曾傳進我的耳朵。
那花魁名叫玉晚,生得姿容勝雪,一襲白衫往樓上一站,恍若墜入凡間的神妃仙子。
謝景和喜歡她也並不隻是因為她生得好,而是這姑娘實在烈性。
入春風樓的第一日,那老鸨逼她掛牌子接客,她便用白綾上了吊。
隻可惜沒S成,被那老鸨搶了下來,養了三日,又逼她接客,她便碰了壁。
不知是老天開眼還是她運氣實在不好,竟又沒S成。
那老鸨這才曉得自己撿了燙手山芋,不敢再輕舉妄動,隻好吃好喝的將她養在樓中。預備著悄摸地送給哪位大官做妾,好將這尊活佛送出去。
卻沒料想,趁著夜色,那姑娘翻窗逃了。
她磕磕絆絆地跑到護城河邊,想要投河,卻偏巧撞上了帶著衛兵巡邏的謝景和。
那姑娘也是生了必S之心,眼見投河不成,便往謝景和刀上撞。
謝景和雖自幼灑脫隨性,可他身邊的貴女或嬌蠻,或矜持,哪裡見過這般烈性的姑娘?
自此天雷勾地火,一發不可收拾。
原本,他若是行事低調些,或許不會惹出這諸多非議。
可他偏不。
他為她一擲千金包下整座春風樓,亦為她衝冠一怒打傷了翻她花牌的太子。
有人說他痴傻瘋魔,不堪託付。
也有人說他情深至此,實在赤忱。
我無從分辨。
明明被頂上風口浪尖的是他謝景和,淪為滿京城笑柄的,卻是我陳玉筠。
我父親滿腔怒火無從發泄,呈奏疏時連參了謝家好幾本。
有說謝家治兵不嚴,也有說謝父軍餉開支過大。
雖是意氣用事,可樁樁件件都是政事,無一樁帶著謝景和的名字。
從那時我便曉得,父親並不想退了同謝家的姻親。
畢竟,這婚事是從前族老定下的。
一則,謝家武將出身,謝景和素來是個直率寬和的性子,身上也沒有世家公子慣有的紈绔放蕩。
二則,我父親雖出身颍川陳氏,可如今族中男丁青黃不接,到我父親這一脈,更是隻有我這一個女兒。
父親是御史臺言官,我朝雖重文輕武,但父親唇舌之上得罪過不少人。
因此,我的夫婿不僅僅是夫婿,更是未來庇護陳氏一族的人。
這個位置,謝景和實在合適。
我坐在妝臺前描眉,並不搭話。
母親僵持片刻,而後走到我身後,笑吟吟道:「我兒今日化了遠山眉,配這南珠簪釵子倒是更相得益彰些。」
我偏過頭,發髻上的珠釵映著一縷日光,泛著瑩潤的光澤。
這珠釵,是謝景和送我的及笄禮。
那時,他去濱州平匪亂,所有人都以為他趕不回我的及笄宴。
他卻在禮香燃盡的最後一刻趕了回來,帶著滿身的風塵僕僕,將這隻珠釵奉到我面前。
那時他道:「若非折寄珍珠顆,幾是蕭條又一春。
「阿筠,好在我沒有來遲。」
可如今,已臨近晌午,謝家一個人都沒來。
不過一年,謝景和便連我的生辰都不記得了。
山盟雖在,錦書難託。
這實在叫人覺著悲涼。
於是,我拔下珠釵,拋下滿堂賓客,出了門。
2
母親原本是不讓我出去的。
一來我今日生辰,族中相好的親眷都來赴宴了,不好叫人久等。
二來她怕我意氣用事,惹出些事端,連累了自己的聲名。
直到我告訴她,我是去尋謝景和。
她以為我一早便約定了和謝景和一道過生辰,便安安心心地放我出了府。
我的確是要去找謝景和,卻不是為了過生辰。
我去了謝家,門房的小廝說他不在,我便心中有數了。
今日官中休沐,他不在府中,還能在哪裡?
我一路尋去春風樓,果然在門口瞧見了謝景和的白駒。
昔日裡門庭若市的春風樓,如今門戶緊閉,隻閣樓上半開著一扇窗,咿咿呀呀的唱曲兒聲從窗縫裡泄出來。
唱的是一出《臨江會》。
我親眼瞧著那身著蟒袍的周公瑾,一個側翻從戲臺上下來,輕輕巧巧地落了地。
也成功地惹出一聲嬌笑。
原來京中所傳的,謝景和為博美人一笑甘願扮作下九流的戲子。
竟然是真的。
鑼鼓聲中,周公瑾又一個側翻,偏巧和我的視線撞到一處,他愣在了原地。
然後,那扇小窗裡,探出一張芙蓉面。
我冷冷地轉身,進了茶樓。
好半晌,謝景和才姍姍來遲。
他換了慣常穿的玄色衣衫,鬢角處的油彩未曾洗淨,頗有些狼狽。
可那雙手,卻不忘緊緊地抓住身後的姑娘。
我側目看他:「謝小將軍莫非是耳朵不太好?我約談的人是玉晚姑娘,不是你。」
我與謝景和相處數年,或許曾經嬌蠻過,卻從未如此疾言厲色過,因此,他臉色有些難看。
他拳頭握了又松,方才道:「玉筠,我曉得是我對不住你,但你莫要為難玉晚,有什麼難聽的話,你不妨對我說。」
我好歹是颍川陳氏最拿得出手的姑娘,在上京城也稱得上一聲端莊持重。
昔日我為他做過甜湯,也替他繡過香囊。
可不承想,落到謝景和眼裡,我竟是如此不堪的模樣。
他驚慌失措,惴惴不安,生怕我尖酸刻薄地去傷他心尖尖上的姑娘。
這便是對我最大的羞辱。
於是,我笑了。
「既如此,便一同說話吧!」
兩人並排而坐,像是一對璧人。
我隔桌對立,像是棒打鴛鴦的那根棒子。
瞧著實在是荒唐。
但我今日來,卻不是為了吃這壺酸醋的。
我問謝景和:「你如今是怎麼打算的?」
他一愣:「什麼怎麼打算?」
「你是想娶玉晚姑娘嗎?但據我所知,謝家有祖訓,絕不會迎娼妓入門。」
謝景和慌了:「當然不……」
身旁的玉晚一張俏臉白了又白。
「那你是要讓她做妾?」
她自然也是不能做妾的。
當初族老定下謝陳兩家的姻親時,便說定了謝家兒郎絕不納妾。
否則以我颍川陳氏的世家底蘊,朝中看得過眼的兒郎,嫁誰不是嫁?
謝景和也因此被架了起來,進退兩難。
所以他寧可一擲千金包下整座春風樓,也不敢給玉晚贖身。
謝景和垂首不語,臉色沉了下來。
謝家雖是武將出身,可他在上京城長大,門當戶對的到底他比誰都清楚。
玉晚雖隻是個清倌兒,身子清白。
但到底沾了這春風樓的名頭,又因太過貞烈鬧得人盡皆知。
謝家不會允許這樣的女子入門,謝景和若是執意要娶她,不知會對抗多少人多少事。
他真的願意嗎?
我低下頭,輕輕晃動杯中的水波。
玉晚卻開了口:「姑娘不知,我原也是好人家的姑娘。」
我抬頭看她,她挺直的脊梁像是一根翠竹。
「我爹原是宿州知府,給同僚祝壽時送過一尊玉佛,後來那人栽進了一樁貪墨案中,我爹便被牽扯了進去,抄家後我便淪落至此了。
「說起來,論家世我雖比不上姑娘,但論清白,我跟姑娘卻是一般無二的。
「若是可以,誰不想聲名幹淨地活著,姑娘又何至於一口一個『娼妓』將我按進泥地裡?」
她字字泣血,說到最後,竟落了淚。
如梨花帶雨,香蘭泣露般哀絕。
很輕易地,就叫謝景和軟了心腸。
他攬著佳人,眼中的躊躇變得果決:「玉筠,玉晚原是家世清白的姑娘,說到底這也不是她的錯,若你……」
若我什麼呢?
若我做小伏低,若我回心轉意?
若我願意忍下委屈,歡歡喜喜地做你的待嫁娘?
抑或是故作大度,從矜嬌肆意的陳氏女變成賢惠委屈的謝家婦?
他懇切的目光落到我身上,叫我幾欲作嘔。
這一刻,我明白了一件事。
那就是,我不會再嫁給謝景和。
我自幼熟讀詩書,能烹茶理賬,結交女眷,作賦彈琴,在京中的貴女圈中,亦有一席之地。
這樣的陳玉筠,生來便學不會討好逢迎。
於是我站起身,一字一句:「謝景和,我們定親五年,我淵清玉絜,不愧天地。而你朝三暮四,見異思遷,實不堪託付。
「這門親事,原是你謝家高攀,如今你負我在前,這婚事也必須是我們陳家來退。」
我將袖袋裡的珠釵扔到他面前:「從今往後,你我再無幹系。」
3
謝景和如遭雷擊,訥訥兩聲,連句完整的話都沒能說出來。
倒是那位玉晚姑娘,追著我下了樓,當著滿大街人就腰肢一軟,跪在了我身前。
過路的人頻頻側目,探頭探腦。
春桃嚇了一大跳,忙去拉她,她卻一動不動。
「我曉得姑娘方才說的都是氣話,不過是為了激一激阿景,但我隻求一個妾室的位份,還望姑娘成全。」
我與謝景和自幼青梅竹馬,感情甚篤。
最情誼深厚時,我也照樣是依著規矩喚他,從未逾矩過。
可她如今口口聲聲喚他阿景,反倒顯得我像是個局外人。
也對,我的確是個局外人。
「姑娘說笑了,我不日便會與謝景和退婚。妾不妾的,原是謝家的事兒,與我一個外人有何幹系?
「再者,玉晚姑娘,你以貞烈孤傲為銜,如今也最好別丟了這份聲名。」
我垂首看著她,一字一句道。
玉晚愣神片刻,似乎也覺察出自己這般跪在長街上實在不太體面,頃刻間便提著裙角站了起來。
我不願再和她糾纏,轉身欲走,她卻又追趕了兩步跟了上來。
「我實在不知,究竟是謝家不願納我,還是姑娘不願容我?
「都說世家女子以寬和大度為德,姑娘出身颍川陳氏,好歹也是名門望族,竟善妒至此。連偏房妾室都不能相容,這便是書香世家的規矩嗎?」
我原是不願跟她計較的。
可她一口一個颍川陳氏,竟妄想攀誣家族門楣,實在無恥。
父親曾說過,小不忍則亂大謀。
可父親也說過,忍無可忍時,便無需再忍。
我轉過身,揚起手,落下一個清脆的巴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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