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邊吃,一邊繼續聽他念叨:
「媽的,林老二真不是個東西。當年那麼多人上我家提親,有人拿藕塘和林子當聘禮,我看都不看,我是那種見財眼開的人嗎?我捧在手心裡長大的女兒,看上他個窮小子,跟他白手起家去做小生意……」
「我女兒上了吊,人都指望著看我把他家砸了,我偏不,外孫還要靠他們養呢。等孩子長大了,要是有良心,他會給自己的親媽出氣。」
他掸掸煙灰,問我:「你家三姑奶奶身體還康健吧?那是個有火氣的仗義人,以前對我女兒就不錯,我心裡念著她的好,盼著她長命百歲,再多罵我幾回!」
我終於吃光了點心,打著嗝,給哥哥打電話。
等待電話接通時,我向外看去。
天快黑了,燕子歸巢,老人坐在門檻上,偏著頭,專注地看著燕子窩,一派慈祥。
打完電話,我向他告別。
Advertisement
他看看天色,走到牆角把車燈卸了下來,非要安在我的車上。
他一邊調試著車燈,一邊說,其實當年逼走哥哥,他就後悔了。
過去的事就讓他過去,哥哥是個好孩子,不該讓他受罪。
我以為他要雲淡風輕了。
誰知道,他詭譎地一笑:「我這個老不S的偏偏沒S,讓我看到這麼一天。」
老爺爺本來就長得粗獷,這麼一笑,像《風雲》裡的大反派。
車燈裝好了,射出一道雪亮光柱。
我平平安安回到了鎮上,媽早已在路口伸長脖子等著了。
我騎到她面前,猛剎住車,揚起臉得意道:「胡女士,明天請我下館子吧。」
18
爸媽離婚了。
鎮上的房子和貨物歸爸爸,顧蘭蘭願意陪著他繼續經營。
存款都給了媽媽,說起來是他主動吃了虧,隻為了和初戀共度餘生。
我自然是跟著媽媽,爸說,他會負擔我全部學費,每個月按時給撫養費。
他是個很惡劣的丈夫,但還不算很惡劣的爸爸。
哦,顧蘭蘭的癌症是誤診,他們還可以一起過很多年。
鬼知道是真誤診還是假誤診。
媽瀟灑地把大部分的東西都扔在了舊房子裡,帶著自己最喜歡的一些衣服和日用品,暫時住在朱阿姨家。朱阿姨一直是獨自生活的,樂得有人做伴。
哥回家了,媽做了一大桌好菜,還買了一瓶紅酒。
兩個人沒說什麼話,好像沒什麼要講的。
他們把一瓶酒都喝光了。
我湊在哥哥杯子上偷喝了一口,媽一筷子敲在我腦袋上:「小孩喝酒會變笨的!」
哥哥給媽買了一條金鏈子,老鳳祥連包裝都是金燦燦的,一拿出來就晃瞎了我的眼睛。
媽不肯要,還說:「你哪裡來的錢?小哲你可不要學壞!」
哥哥輕搖酒杯,說他在學長的公司實習,一天工資八百,買這條鏈子沒什麼壓力。
他溫柔地說:「媽,就當是祝您開啟新生活,趕走過去的霉氣。」
這一聲「媽」,讓胡女士抿著嘴害羞了半天沒講話。
這是她生平第一件金首飾,半夜睡醒都要打開抽屜看兩眼。
爸爸喊哥哥一起吃飯,對哥說:「你畢業之後也要買房子的,爸爸再埋頭努力幹上五年,到時支持你,顧阿姨也會支持你的。而且,她在城裡有套房子,你要是去那個城市發展,以後可以直接給你當婚房,反正我們老了準備回鄉下生活。」
哥哥冷漠道:「不用了。」
聽哥哥講起這事,我在肚子裡冷笑,害S了人家親媽,還想白撿個清華的兒子。
世界上有這麼好的事情嗎?
19
爸爸和顧阿姨新婚第二天,鮮紅的喜字還沒揭下來,哥哥的外公騎著他的二八大槓,風風火火地來到鎮上。
他停下車,叉著腰,對著樓上大罵。
天,他甚至還帶上了賣菜用的大喇叭。
從薄霧彌漫罵到紅日東升,十字路口看熱鬧的人造成交通堵塞,擠作一團。
交警都久違地出現了,口哨吹得滴溜響。
街道兩邊的婦女在門口擇菜擇了一個上午,眼睛一眨不眨地關注著我家門口。
有好事的人,不知道是真買東西,還是假買東西,也跟著大呼小叫。
爸爸和顧阿姨一天都沒敢下樓。
在鄉鎮,流言如同街上的汙水,髒兮兮的,淌得到處都是。
顧阿姨一出門,迎接她的就是指點和冷眼。
老家他們也不敢回,爸把生意轉了手,跟著她走了。
三個月後,爸拎著行李袋,又悄咪咪回來了。
他回來時,用剩下的錢,給我買了很貴的羽絨服。
盡管有時爸爸的愛像接觸不良的燈泡,斷斷續續地,但總的來說,他負起了做父親的責任,也算是個溫柔的父親。
以前秋天出門送貨,次次給我帶炒慄子;我考試成績不好,他拍著胸脯說,爸爸有錢,再貴的擇校費也付得起;自己從不看書,卻常常從市區新華書店扛一整箱回來給哥哥……
媽讓我不要跟爸爸怄氣,盡管她自己恨S了爸爸。
有天,爸爸拉著我絮叨開了。
原先他不屑於跟我講大人的事情的。還記得那天,他冷漠地當眾說:「去,有你什麼事?」
現在,他是真的老了。
我豎起八卦的耳朵。
原來,在顧阿姨所在的城市,沒有學歷、人到中年的爸爸隻找得到保安的工作。
月薪才三千,他要給我和哥哥各自打一千,盡管哥哥從來不動那張卡裡的錢。
他們開始爭吵,矛盾壓抑太久,一吵就不可開交。
顧阿姨說:「你到底還是想著你的孩子,一個月隻賺三千,敢給你女兒買上千的羽絨服。」
她尤其耿耿於懷的是,爸爸的那句,將來她的房子可以給哥哥拿來做婚房。
她痛苦地朝他吼:「林斯哲是你的兒子,並不是我的兒子!憑什麼你把錢都留給他們,住著我的房子,還惦記著以後送給你兒子?」
爸無奈地嘆氣:「我隻是說說而已,還不是為了讓你哥少恨我們一點,再說她又沒孩子。說得我像惦記她財產的老白臉,我本來生意也做得很旺的,街上人看到我也要喊一句林老板,還不是為了她,一把年紀賠著笑臉給人看大門!孫子一樣,憋屈S了。」
他猛灌了一口酒。
見我發呆,爸噘起嘴,抱怨道:「你根本不明白我的痛苦,你太小了。」
我啞然失笑,正常人也不會在十幾歲的女兒這裡尋求理解。
他忘記了自己當年說過的話:
「到我們這個年紀,要是再找,還能有什麼感情?又沒有共同的孩子,還不是圖錢,辛辛苦苦掙的這麼點錢……」
言猶在耳。
經過復雜人事的搓磨,人到中年,計較錢已經是一種本能。顧蘭蘭的房子來得並不容易,夾在懦弱的丈夫和刻薄的婆婆中間苦熬半生,才換來的那套兩居室。
當初因錢而被迫分開,抱在一起哭泣的戀人,多年後一通折騰,傷害了那麼多人,重新在一起,分開的理由還是因為錢。
最終,他們沒能化成蝴蝶,舊情跌落在地,沾滿塵灰,餘生都將灰暗地梗在心頭。
我年紀還小,可在這復雜的家庭裡,我比一般孩子早熟。
我明白了一個道理,這個世界上沒有便宜的事情,任何事情都是有代價的。
爸爸要麼就浪漫到底,痴心等待,可是他又需要人來幫他一起做生意,幫他生兒育女,又貪戀兒女的愛,忍不住付出……他不能既要又要,上天對他沒這麼偏愛。
這段夕陽之愛的失敗是注定的。
回家後,爸爸重操舊業,可是做生意如同逆水行舟,早有後起之秀佔據了他的市場,轟轟烈烈的婚外情,又徹底敗壞了他苦心經營近三十年的誠信形象。
他一落千丈,元氣大傷。
20
秋天的北京,我和媽參加了哥哥的畢業典禮。
之後哥哥帶著我們出去旅遊。
白天,我們在外面盡興地玩。
晚上,在民宿的客廳,哥哥輔導我寫卷子,氣得直抓自己的頭發。
身為理科狀元的林斯哲,無法理解他的妹妹竟然如此不開竅。
身為他的妹妹,我也不理解為什麼有人覺得高考數學滿分是很自然的事,多變態啊!
後來,媽媽在縣城買了間小房子,去超市找了份工作。
換班休息的日子,她在家睡到大太陽升起來,穿著拖鞋下樓吃最愛的砂鍋米線。
她說:「我可以一天三頓吃砂鍋米線,太好吃了!」
「人竟然能活得這麼清爽,不用一睜眼就想著三餐,不用跟討價還價的客人扯皮,不用上門去要賬……」
我抗議道:「以前豈止是上門要賬?記不記得有次你在路上看見一個欠錢不還的,你說電不夠了,把十歲的我和車上的貨一起卸在路邊,猛追人家。我在路邊蹲了三個多小時!錢要回來了,我竟然也沒丟,我要是丟了,你就後悔去吧!」
媽歉意地摟住我:「對不起對不起,晚上請你吃砂鍋米線。」
我從她懷裡掙扎出來:「不是,到底是我想吃,還是你想吃啊?」
21
又幾年後,我哥已經事業有成,薪水高得讓人咋舌。
媽恨鐵不成鋼地看著我勉強飄過二本線的高考分,吐槽道:「你這種分數,以後隻好去做苦力了。」
我抗議道:「什麼話呀?不能有個清華的兒子,就看不起我們二本人吧?」
「我以後啊,打算去寫小說,等我名滿天下,比你兒子掙得還多!」
「昨天我已經以我的高中經歷為背景,一口氣寫了八百字呢!」
我媽無語道:「寫小說,寫小說能當飯吃?」
「這是夢想,隻要賺的錢夠我啃大白饅頭就可以了!」
「剛才不是還說比你哥掙得多,你就吹吧。」媽猛翻白眼。
哥哥為了給我填志願,難得休假在家,此刻出來打圓場:
「你可以做你最感興趣的事情,妹妹,賺錢的事交給哥哥。」
他笑得溫柔而篤定。
但他很快就笑不出來了。
一向認知裡隻有名校的哥哥,翻著志願參考書,比照著我的分數,臉色越來越凝重,眉頭越皺越深。
終於,他挫敗地放下書,崩潰地撥通電話:「喂,朋友,嗯,能給我推薦一些不錯的二本嗎?分數線不要太高,基礎設施不要太差,離家不要太遠,當然在北京也很好。」
對面沉默許久,才響起無奈的聲音:「我也不知道啊,這種學校真的存在嗎?」
最終,我上了省會一所民辦二本,沒能去北京投奔我哥。
確定志願前,哥哥提前去學校看過,上床下桌的四人間敞亮而幹淨,東南西北中足足有五個食堂。
在校園梧桐樹蔭下,他瞅著一整排的奶茶店,很高興地說:「就報這個吧。」
22
有次,爸爸和媽媽在縣城一個小館子碰上了。
他不顧店裡「隔桌不買單」的規定,堅持為我媽和朱阿姨付了錢,一邊往外走,一邊笑著說:「您二位慢慢吃!」
我媽回家向我吐槽:「天,你爸爸以前說要努力開上奧迪,現在開的是五菱宏光,看著真讓人不忍心。外套也髒兮兮皺巴巴的,胡子像三天沒剃了,你抽空給他打個電話吧,別光顧著玩。」
「不過,哼,以前給他做老婆,對我可沒用過『您』這個字,還摳摳索索地,看來這種男人,還是給他做前妻好。」
23
媽媽參加了小區的廣場舞隊,常常在公園認真學習新的舞蹈。
哥哥回家過春節,陪我去公園找她。
穿著黑色大衣,長身玉立的哥哥,使得「動次打次動次打次」的嘈雜公園,瞬間變得像電視劇裡的世界。
哈哈,反正我是這麼想的,我對哥哥濾鏡一直很厚的。
原本專心看人跳舞的大爺們也朝哥哥看過來,嘆:「多漂亮的小伙子!」
廣場舞的舞友有時開玩笑,說想給我哥哥介紹對象。
媽媽有時也焦慮一下哥哥的終身大事,因為有阿姨說,兒子三十多不結婚是母親失職。
但冷靜下來, 媽媽堅定地說:「我不會催你哥的,你哥夠不容易了。」
她苦笑:「其實我到現在也沒搞明白,結婚是怎麼一回事。」
「像你吳阿姨,走出去人家都說她才四十出頭,本來嘛,從來沒結過婚沒受過男人的氣,能不年輕嗎……」
「當然有你們兩個,媽媽很幸福,可是也有那麼多不懂事、不成器的孩子呢,要是老公不靠譜孩子也不省心, 真是苦S了。」
24
大年初二,哥哥開著車, 帶著我下鄉送禮。
除了送爺爺和外公的, 我們又去了三姑奶奶家。
三姑奶奶的身體還是那麼硬朗。
哥哥拿出外公託他轉交的一桶魚,還轉達了他的問候。
三姑奶奶笑眯眯道:「好,過幾天我趕集, 順路去看看他,給他帶幾個大南瓜。」
天色陰晦, 醞釀著雪意。
三姑奶奶催我們快回家, 說怕晚了路上滑,農村的水泥路又修得特別窄。
我們剛走出院子, 她捧著一個紅白條紋的塑料球追了上來。
像是個玩具,球上嵌著一根挺粗的線, 連著一個塑料圈,放久了, 灰撲撲的。
她說:「小哲,這也是你媽媽的遺物。那時你還很小,她說要減肥, 在集上買了這個,常常拿到我家院心玩,有一天落在這裡忘記帶走。她跟著你爸出門那天,在河堤上碰見我,對我揮揮手, 說,姑媽,就放在你家裡好了, 下次我再過來找你玩……」
「小哲,你帶回去吧, 留個紀念。」
哥哥鄭重地把這玩具捧回了車上, 眼角隱約有一點紅。
回程果然飄起了雪花。
哥哥開車很穩,車廂裡暖氣充足,舒服得我直發困。
我把副駕駛的車窗打開一條縫,雪氣鑽進來, 清冽冽的。
後來,我還是在車上睡著了。
反正有哥哥在,他會帶我回家。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