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七年前,晁家父子案牽涉出的深宮奪權,也攤開在了天下人審視的目光中。


帝王家所信奉的陰謀權術,看似瑰麗,波詭雲譎,驚心動魄。


但被埋葬的屍骨卻叫天不應,叫地不靈,被鋪成了野心家的墊腳石。


我不想要這天道,是他要我冤屈便冤屈,他讓我清白便清白。


當年今日,是非過錯,長留青史,任人評說。


溫奪也不撞棺了。


太常卿將圍觀百姓疏散開來。


浩浩蕩蕩的太後靈柩,繼續往城外出發。


等到了太後陵寢,隊伍就停了下來,放下太後靈柩。


在送進陵墓前,驅散開所有人。


緩緩開棺。


接近兩個月,未曾見過光亮的魏弗,渾身沾滿血汙與泥濘,從靈柩之中爬出來,重重地摔到了地面。


他整個人躺在地上,仰面望著天空,用剩下的那隻手緊捂住雙眼,遮擋著刺目強光。


誰也看不清他的神色。


「母後……你不在了,他們都欺負我。」


進棺之前,已將他的穴道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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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他時隔太久沒說話,聲音都啞得不行了。


魏弗髒汙的臉龐兩側,淌落出兩道清澈的淚水。


「母後——」


最後他哭著哭著,渾身難止顫抖,變成壓抑痛苦的哭聲。


禁衛軍拖走了他。


翌日,魏茕走出詔獄,重見天日。


那夜被抓的七十四名百姓,也被魏長鄢放出來了。


他們是按照我所叮囑的,熬到凌晨卯時才招認的,沒有吃太大的苦頭。


東陽王的定罪書和按過手印的供狀公布於天下,貼滿了大街小巷。


三天後。


東陽王魏弗因竊國罪,於長安東市口,當街腰斬。


天子斬親弟,百姓都去看了。


我和袁幕也去了。


铡刀落下的那一刻,他用手遮住了我的眼。


我拉開他的手,隻是看了一眼,就轉身離開了。


袁幕牽著我的手,漫步在大街上,走到了昔日晁府門前。


高門破落,府宅荒敗。


院牆之內,荒草萋萋。


「當年,你就是在這裡,說你不能娶我了。」


袁幕松開我的手,我怔愣地看他。


沒想到他後退兩步,掀起衣擺,坦坦蕩蕩,跪了下來。


我過去要扶他:「你做什麼?我又沒有怪你。」


袁幕推開了我的手。


「當年,父親見晁家父兄獲罪,自覺帝王涼薄,生出兔死狐悲之感。因此,袁氏全族急流勇退。父親給我兩個選擇,一是娶你,同回汝南,二是不娶,朝堂為官。」


他抬起頭看我,聲音堅定。


「父親所言,非無道理。我若娶你,便是袁氏公然與盧太後母子為敵,難以為官,當回汝南,從長計議。可是,一來,晁伯父與懷瑾兄是孤直忠臣,若是朝中無我,何人為其伸張?二來,我回汝南,引得上位者猜忌,韜光養晦,恐難施行。三來,我知你父兄忠貞,你性子堅韌,絕不可能做苟且偷生之人,若是你要求個清白,我更留在朝堂,為你所用。」


我低頭看向下跪的人,心緒難以平復,胸腔裡盛滿了酸澀,湿了眼眶。


「你什麼都想到了。那你可想過,我們有可能此生無緣?」


袁幕跪在地上,仰頭望著我。


「想過。我知道晁如玉其人,心思通透,顧全大局。但我也知道,她是滿心歡喜的閨閣女子,滿心期盼我來娶她的人。我從來沒有一天,希冀過你會原諒我。所以你出現在牢房的那天,我甘願服毒,生死不計。但我沒有死。」


他的聲音停了停,低下了頭,用手扯住我的裙角,指尖捏緊了,聲音哽咽。


「如果晁姑娘對在下還有一點點的興趣,袁幕都願意為你鞍前馬後、牽裙扶袖,絕不會再辜負你的心意。」


門口不斷有行人經過,個個都停下腳,當街看起熱鬧。


我望著下跪懇求的袁幕良久。


直到此時此刻,塵埃落定。


他也沒想過要告訴我,魏茕是他送進刑獄來救我的,也沒有以搭救我的嬸嬸伯母們居功,的確是難得的君子。


我低頭盯著他,突然開了口:「那你說,我是天仙嗎?」


袁幕愣了,抬頭看我,想也沒想道:「是。」


我的聲音強作平靜:「那請問袁大公子,我是哪路的天仙?」


袁幕恍然大悟,他想起來了,這是他背後嘲諷我的話。


他輕聲咳了咳,尷尬解釋道:「我那時候不認識你啊,隨口說說。」


我狠狠抓著他的衣領,把他從地上拽了起來。


「我認識你,袁幕,袁帷之!」


我眼睛眨都不眨地盯著怔神的他,語速也是飛快,眼裡積蓄的眼淚越來越多。


「我九歲就認識你了!你自小就招蜂引蝶、沾花惹草,見過的姑娘轉眼就忘,我連想要看到你都擠不上前……」


我輕聲吸了吸鼻子,眼淚如斷了的珠串而下。


「你現在問我,我對你有沒有一點點的興趣!你知不知道,我追了你多少年,才追來那一紙婚書?就算你當年真的要娶我,我也不舍得你冒這個險的……」


你到底知不知道——


夜深人靜,輾轉反側時,我也會陷入深深的懷疑,你到底有沒有愛過我?


袁幕無比驚慌地看向我,不斷用手掌替我拂去眼淚,又怕弄花妝容,顯得頗為無措。


「你別哭了,晁如玉,我不知道,我錯了,我……」


他將我用力攬進懷裡,將頭埋到我耳後,傳來沉悶發啞的聲音。


「還有,我愛你。以後我追著你,我賴著你,我捧著你。」


兩個人緊緊抱住彼此,低聲地哭了起來。


魏弗死後不久,魏長鄢發布詔書,廢除腰斬之刑。


我猜測是因為魏弗臨死之前,叫了十幾聲太後,也叫了兩聲皇兄吧。


人一死則萬罪消,魏長鄢竟也有所動容。


我在伏牛山向南處,有樹有水的位置,建了兩座陵墓。


一座用來安置我父兄。


因為兩具屍骨扔在山洞裡,沒得到好好保存,都有所損毀,很難分開,便一起葬了。


一座用來安置陳绡。


他這一生最引以為傲的是容貌,但死後的模樣卻幾乎認不出來了。


京城的風波是到此為止了。


但那一道帝王罪己詔發布後,各地有點軍權的牛馬蛇神都鑽出來了。


畢竟皇帝連親弟親妹都不放過,又怎麼可能會放過他們呢?


袁幕的父親汝南王仍在叛亂。


趁著魏長鄢還未回過神來,袁幕要帶我盡快潛出京城,以免被圈在京中為質。


臨行前,我和魏茕約在酒樓見面。


「走吧。我也快要返回封地了。日後你們在汝南成親,就將請柬送到涼州公主府。」


魏茕臉上掛著淡然的微笑。


「這些年來,隻有詔獄那一夜,是我最為開懷的。」


「我知道,你定然過得不容易。」


魏茕低下了頭,半晌無聲,用手帕沾去眼淚。


「你,我,袁幕,有誰有過得容易呢?」


她眼裡含著清淚,嘲諷地扯了扯唇。


「或許隻有死去的人吧。」


我們相顧無言。


我拿出一卷畫軸,往前遞給了她。


「他年不知何日見,這是我送給你的禮物。」


魏茕不明所以地打開了畫。


畫中人眉眼溫柔,身姿婀娜,衣裳華貴,氣勢不凡。


尤其是下筆之人,筆觸傳神,寫盡了偏愛。


她明明沒有在笑,卻透著天真笑意,令人心生喜愛。


「這是你讓誰畫的?這人畫得倒是好,可惜將我畫得太過美麗了,倒是不太像了。」


魏茕笑著看了一會兒,就要收起來了。


「此畫是我兄長晁懷瑾所繪。」


魏茕的指尖停滯住了。


指腹想要觸碰上紙面,卻又擔心沾染那畫,隻能凌空描摹著,一筆又一劃。


「是他……他為什麼要畫我?」


她的聲線已經顫抖得不成樣子了。


她大約是猜到了,隻是不敢相信,想要聽我說出來。


「因為你是兄長的心上人。你在他的心裡,比這幅畫還要美,高貴溫柔,天真靈動。」


魏茕將畫小心翼翼地卷起來,輕輕擁進了懷裡,才舍得讓眼淚落了下來。


「我不知道……我隻知道,他很討厭我,因為我的母親害死了他,害死了他的父親,我一想到他死前都不願看我一眼,我就再也不敢去想他,我怕我驚擾了他的亡魂,我怕他說我連他死了都要纏著他。」


魏茕抱著畫軸,微微仰起頭,下巴輕顫,哭成了一個淚人。


「晁姐姐,他真的喜歡我嗎?」


我定定地看向她,也是淚痕斑駁。


「阿茕,他喜歡你。他隻是擔心,他娶不了你,他不敢回應你。他死之前不願看你,是擔心你會忘不了他。他希望你能遇到更好的人,擁有幸福的人生。」


我起身走了過去,將哭泣的魏茕抱在腰前,輕輕拍打著她的薄背。


「我在他墳前,用銅錢問過他的意願,他聽說殿下過得不好,在底下也很著急,才讓我將他的心意告知殿下的。」


魏茕已經環抱住我的腰,哭得幾乎喘不上氣,聲音充滿悲涼絕望。


「我好想他啊,怎麼辦?」


是啊,怎麼辦?


長安街的風忽然起了一陣,將雅座旁邊的推窗吹得輕輕搖曳,吹得長公主的耳環也止不住地晃動。


耳邊似乎回蕩起,那年兄長將自己關在書房裡較真的聲音。


「好像是那天,她換了新耳環,我怎麼沒看到呢?」


看來這一次,兄長看到了呢。


過了好久好久,魏茕勉強止住了哭聲。


她坐直了身子,面容愈加清冷,用帕子拭去滿臉的淚水。


她放下了畫,緊接著抬起手,撫上鬢邊的兩朵白花,一一摘了下來。


「他不會想看到我為旁人戴孝的。」


我們又坐了一會兒,聊了許多兄長生前的趣事。


轉眼就到黃昏,不得不分開了。


「以後要是袁帷之,或是他袁家,敢對你不好,你就來涼州找我。我是你兄長的未亡人,也是你的半個娘家。」


我行禮拜謝長公主。


魏茕轉身要走,又回來了,用力抱住我!


我也回抱住她。


就在分別之時,我想起了一件事。


「殿下,到底是怎麼讓太後臨終親赦袁幕的?」


魏茕愣了愣,不以為意地笑笑,指尖輕輕撥弄著那兩朵白花。


「你看,這一朵花,是為盧承明而戴,他死了;這一朵花,是盧太後而戴,她也死了。」


她抬起頭看我,彎了彎唇。


「晁姐姐,很聰明,應該能聽懂。」


我心內大為駭然,直愣愣地盯著她。


「阿茕,你……」


魏茕和我對視良久,語氣悲涼又狂妄。


「涼州的風裡,都帶著血氣。那裡沒有母後,沒有皇兄,沒有袁幕,也沒有你。但是本宮回到涼州,依舊是一地之主。想要拿到親赦,總是有法子的。」


長公主走了。


後來我所知道的是,長公主曾帶那封血書去見過太後。


太後便臥床生病了,不吃不喝,不進湯藥,和魏長鄢賭氣起來。


那段時間,是魏茕去照料太後。


直到一個月後,太後見絕食不夠有用,便鬧著要自盡。


她將白綾搭上了橫梁,臨終遺書都寫好了,讓魏茕去通傳皇帝。


但皇帝來晚了。


魏長鄢趕到時,太後已經自盡了。


而書案之上,不僅放著臨終遺書,還放著親赦手諭。


那封遺書全是對魏長鄢的詛咒謾罵,就被刻意隱瞞下去了。


魏長鄢當時看完遺書心虛,也未曾去懷疑手諭真偽,就將那封手諭交給了魏茕。


我大概能猜到魏茕做了什麼事情。


正如初次重逢,她鬢邊簪著兩朵小小的白花。


下面那朵,是為她的夫君盧承明戴孝。


上面那朵,是為她的母親盧太後戴孝。


我和袁幕離開京城後,沒有直接回汝南,而是去到了荊州。


因為那時袁幕的父親已經攻下了荊州。


袁幕被封為汝南王世子,而我也就成為了世子妃。


翌年,我們在荊州成親了。


長公主還親自來觀禮了。


她還專程送了我八個武功高強的暗衛。


洞房花燭夜,我坐在床側,捏著衣袖。


袁幕一身紅衣,面如冠玉,撥開了珠簾。


他一時怔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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