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幾日,沈家阿婆病逝。
丁秀才捧著他讀了幾年的書,邊走邊念:「人之將S其言也善。」
嫋嫋姐姐急匆匆地從宮裡回來,在棺木哭成了個淚人兒。
臨走前,嫋嫋姐姐給我留下一句話。
「夏才人託我帶話,你若是有喜歡的人,便趁早定了親吧。」
我怔愣道:「我沒有喜歡……」
嫋嫋姐姐拍了拍我的肩:「早早嫁人,不要入宮門王府半步。」
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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娘給我訂了門親事,是丁秀才的長子丁文玉。
丁文玉受了丁秀才的影響,自小熟讀詩書,在村裡同齡人中,舉止言行最為儒雅。
人人都說,我嫁了個好兒郎。
洞房花燭那日,揭了蓋頭後,我和丁文玉互相瞧著,半天說不出一句話。
雖說之前因為同村的原因相識,可我和他互相都並不熟悉。
婚後的日子,我和丁文玉也算是相敬如賓。
在村裡的很多人看來,這樣和和氣氣的夫妻是無比幸福的。
可我知道,我並沒有多喜歡他。
而他呢,也隻喜歡日日捧著他的書,祈求能考個功名出來光宗耀祖。
婚後的第二年,阿姐薨逝的消息從宮裡傳了出來,皇家對外聲稱我阿姐是病逝。
可李德恩來了村後哭得撕心裂肺,帶來的撫恤銀子也是足有五百兩。
我現在已經不是小孩子,聽別人說什麼就是什麼了。
我知道,阿姐的S,定然不是那樣簡單的病逝。
可我隻是一個普通人,面對天家,除了懷疑,什麼都做不得。
阿姐沒了,村裡人的態度又急劇下降。
他們說:
「夏家那個就是命短,有富貴也享受不了多久。不該享的富貴不要享!」
「哎呀,誰說不是呢,咱們雖說窮了些,但是好歹咱們的子女活得久啊。」
「我就說女孩子讀什麼書,夏家那個倒是認識幾個字,可這不是減了壽了嗎!」
有著文人骨氣的丁文玉常罵道:
「信口雌黃。」
「無中生有。」
「無稽之談。」
他罵完後,又客客氣氣地去給別的人家寫信取名。
似乎隻有那樣,才能證明,沒考中秀才的他是被人認可的。
12
嫋嫋姐姐二十五那年,終於出宮了。
她帶著一身的病回到了村裡,連媒婆瞧了她後,都難挑出幾句誇人的話來。
鎮子上一個年過半百的富戶人家瞧上了她,說是看在她從前在宮裡伺候過人的份兒上,願意納她做妾室。
說到底,是想娶一個皇家用過的人,闲聊雜談時,能充充富戶自己的體面。
嫋嫋姐姐的爹,收了二十兩銀子,毫不猶豫地就答應了這門婚事。
即便嫋嫋姐姐哭著說自己不願嫁,還鬧著要絕食,也沒阻止這樁婚事。
臨走前,嫋嫋姐姐來看了我。
她哭著說出了當年的真相。
「皇上寵著夏才人,不過是因為,她長得像先皇後。而你和夏才人樣貌相似,皇上也想納了你進後宮。」
「夏才人是自S的,她和太後做了交易,自己跳入了水中,栽贓了德妃,為太後做了事,自己身S,卻保護住了你。最後太後勸住了皇上。」
「宮裡各位主子闲談時都說,夏才人在宮裡活得聰明,在知道皇後不喜歡宮中有子嗣的情況下,自己落了孩子。誰也沒想到她會自尋S路。」
我猛然後退一步,有些不敢信自己聽到的一切。
恍然間,我好像看到了阿姐當年在村口的時候,她毅然決然地走上前去,將自己全部的優勢展現給那人牙子,隻為求這個家不被吃了絕戶。
阿姐原來,為這個家,為我做了那麼多……
嫋嫋姐姐看著落日感慨著:「真好啊,你有一個愛你的阿姐和娘。不像我,給家裡遞了那麼多銀子,最後婚事自己還是做不得主。」
我上前抱緊嫋嫋姐姐:「無論如何,你是最好的嫋嫋姐。」
低著頭的我,聽到了一聲又一聲的啜泣。
半月後,嫋嫋姐姐走了,嫁給了富戶,再無了音訊。
13
我同丁文玉商量,想將阿姐的那五百兩銀子盡數捐贈給受災的和縣。
丁文玉思考了良久,不知道看到了書上的什麼字,他最終選擇了點頭。
銀子捐出去的第二日,我去廟裡上了香。
住持同我說,阿姐今生的結果,是自己選的路。
他說:「有果必有因。」
臨出廟時,我回頭觀望,忽覺得那剛拜完的菩薩和我阿姐好像。
均是一般瞧見,令我一瞥便心安。
可我的菩薩,沒了。
夜裡我做了夢。
我夢到娘和阿爹,卻唯獨不見阿姐。
夢裡的我,竟也不急著尋她。
夢裡的阿爹並沒有參軍,他和我娘日日做著農活,平平和和地過著日子。
我每日裡總是笑著,幫阿爹和娘做活。
隻是每月裡,阿爹會從村口接銀子。
那可是好多好多的銀子,一月裡足足十兩。
隻是銀子領了才一年,就沒了。
後來,爹和娘 ,還有我,我們都哭了。
但我知道,能讓我們一家哭得這樣傷心的,唯有阿姐。
原來,這個世界的阿姐,也沒有得到一個好結局嗎?
周圍的一切漸漸變得模糊,恍惚間,我又看到了阿姐。
她打扮得漂漂亮亮地去了村頭,在展示了自己識字的本領後,人牙子一下就相中了阿姐。
而本該被選中的嫋嫋姐姐卻是落選了。
阿姐進了宮。
我的視線隨著阿姐就到了宮裡。
宮裡的貴人不知為何,並不喜歡阿姐,日日想著法子磋磨她。
阿姐也被磋磨得日漸消瘦。
直至被欺辱著在大雨天去做活的她遇到了皇上,阿姐一躍而成了宮裡的主子,日子才算好了起來。
阿姐高興地給家裡寫信說她嫁給了皇上,度過了她人生中無比美好的一段時光。
村中人說,那是椒房獨寵,無上殊榮。
阿爹因為阿姐,也得了一個小官。
彼時,我家裡熱鬧得緊,求親的人一個接一個。
可好景不長。
幾個月後,阿姐的信上被人做了文章。
阿姐被人陷害,莫名多了個念念不忘的竹馬。
阿姐解釋再三,可身帝王無情,隻留給她一句:「拖出去杖斃。」
便定了阿姐的錯處,斷了阿姐的生S。
阿姐就那樣被人拖了出去,血染紅了一地的金磚。
還剩一口氣時,阿姐嘴裡一直念著什麼,我並不能聽清。
但我想,阿姐在叫我,也在叫爹娘。
我撲上去,好想幫阿姐止血,可是,我碰不到她。
也幫不到她。
甚至,我都沒辦法讓阿姐看到我。
消息傳到村裡時,李德恩隻說阿姐是病逝。
爹娘信了,我也信了。
哪怕阿姐原本身子健朗,哪怕宮中御醫妙手回春,我也信了。
因我沒瞧見憔悴的阿姐,也沒過她眼中的絕望,自然以為身處富貴的皇後,阿姐定會舒心自在。
因凡事都有阿姐和爹娘頂著,我從來活得快樂自在,身邊的人都是友善如初。
自然以為世間之人,皆可誠心相待。
可憐,活了一世糊塗人。
這是莊周夢蝶?
還是阿姐的前世?
我似乎終於明白,為什麼當所有人都說宮裡是好去處,隻有阿姐篤定地說,那裡不好。
阿姐原本是想逃的。
第一次人牙子來的時候,她將我拉得遠遠地,生怕被瞧見。
她明明那麼抗拒再次回到那個吃人的地方。
可阿爹沒了音訊,原本美滿的家,一夜之間變得支離破碎。
村裡人瞧見孤兒寡母,隻想著咬上一口來,吃吃人肉的味道。
阿姐失去了選擇的權力。
她抱著安慰我時,已經想好了一切。
她不顧一切衝了出去,又把自己送入噩夢。
我變成一隻蝴蝶,扇動著翅膀,周圍的景象隨著它的扇動千變萬化。
後面,我扇得累了,停了下來,才瞧見,飛了那麼久,我卻是一直在一個牢籠中掙扎。
我笑自己, 身處牢籠,飛得再快, 也是徒勞,牢籠不開, 又如何掙脫?
正思索間,「我」變成了阿姐。
她一邊飛一邊說:「淼淼別怕, 阿姐帶你出去。」
我這次瞧見了, 牢籠邊上, 有好多好多人。
他們笑著看著阿姐飛,時而往牢籠中丟些小米豆子。
我盯著那些糧食看, 直到它們在我眼中全都變成了白花花的銀子?
剎那夢醒,淚染湿了床榻。
那哪裡是徒勞,不過是想為那籠中的我, 多賺些食糧……
14
我懷孕那年, 多年沒來村口的人牙子又來了。
村裡的人圍了一圈又一圈, 他們同自家的女兒說著, 曾經我阿姐進宮當了貴人的例子。
各家女兒眼中均露出了向往的目光。
隻有常家的大女兒拉著二女兒蹲在角落, 看向村口的目光很是畏懼。
我想, 她們大概是想到了嫋嫋姐姐。
又或者想到早已病逝的阿姐。
我不信無人知道,宮裡的許多貴人, 最喜歡磋磨我們這種村子裡面出去的人。
隻是,他們不願說……
反正, 選不上一切如常。
選上了, 少說也能拿幾年一月半兩的銀錢。
對整個家而言, 是一筆不虧的買賣。
舍棄的,不過是一個可有可無的女兒罷了。
好不容易考中秀才的丁文玉,更執著於科考,日日念著他的書。
我勸他:「夫君, 若是再考不上,不如不考了吧。」
他搖頭:「那怎麼能,我祖輩上可有人考中過一甲探花呢!隻要考上了那可是一生的富貴。」
他手中的書已被翻薄,一頁又一頁,有夜間蠟痕,有菜中油漬,點點滴滴, 皆是勤學印記。
書案後裱著的是祖輩提的:「書山有路勤為徑,學海無涯苦作舟。」
他日日睡前早起念上一遍,以提醒自己要勤於學習。
可他, 怎能不算刻苦, 又怎能不算勤奮?
在媒婆第五次來的時候,一向溫婉的我娘,不知哪裡來的火氣,將一盆水潑在了媒婆身上。
「(從」飯桌之上,丁文秀激動道:「娘子, 我今日又學到了許多。」
這話我聽得實在不下千遍。
他到底不願相信,自己的秀才, 是因為那捐贈的五百兩白銀, 才被施舍來的。
我苦笑著去為我腹中的孩子縫制衣衫。
我隻盼著這孩子一生平平安安, 便再無所求。
恍然間,我聽到一聲「阿姐你快來」。
抬頭看向窗外。
是常家二女兒蹲在地上,似發現了什麼新奇的東西, 高高興興地叫著大女兒。
我嘴角勾起一抹笑。
從前,我與阿姐,也是這般親密無間。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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