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這是我與女帝陛下的約定之一。


 


具體履行得如何且不論,她有履行的心,於天下女子而言就是好事。


 


第二道旨意則是將雷相全家處斬。


 


這是我和女帝陛下的第二個約定。


 


然而此時此刻,我並不想去觀斬,也不想再對雷相或者陳氏說什麼故弄玄虛的話。


 


我隻想去找到阿蓉。


 


太累了啊。


 


復仇路上跌跌撞撞走了那麼久,就算不是一個人,也消耗了我太多太多的心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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塵埃落定之後,我連仇恨都不願意想起,隻想著在她的懷裡,或許能夠得到喘息的契機。


 


小娘的棺材被我從雷家的墓園裡起了出來。


 


我將她的屍骸仔細地燒成了灰燼,拿上好的青瓷骨灰罐裝好。


 


這個被世道困住了一輩子的娼女,終於在S後的若幹年裡,獲得了應有的公道和自由。


 


玉京樓被雷狩雪燒成了一片焦土。


 


連同我和阿蓉的身契一起,化為了灰燼。


 


重獲自由的阿蓉從地道中逃離,不僅毫發無傷,還將我平日裡用的首飾衣裳帶出來大半。


 


「小春,你年輕,以後日子還長,沒有銀錢傍身可不好。」


 


阿蓉用帕子擦幹淨玉京樓石凳上的焦灰,待我坐下後,順從地倚在了我懷裡。


 


她細細地數著從火場裡倉促救出來的銀票,一一點清數目之後,按照數額大小整理好,塞進了荷包裡。


 


然後阿蓉把荷包掛回我的腰間,感嘆著說:


 


「玉京樓沒了,我們也不用賣笑,也不用交金花錢了,真好。」


 


「旭姐兒已經託付給書院的女夫子了,我很放心。」


 


「我們以後要去哪兒啊,小春?」


 


我看著阿蓉明豔動人的面容,遲疑片刻,緩緩抬手摟住了她的腰肢:


 


「無論去哪兒,我都會帶上你。」


 


阿蓉仰頭,看了我好一會兒:「小春,你不高興嗎?」


 


我唇角原本掛著的笑容僵住,下意識地搖了搖頭。


 


語調也不由自主地堅硬起來:「大仇得報,我很高興。」


 


焦糊的廢墟之上,年長的美豔婦人和她年輕驕橫的女主人靜靜地依偎著,仿佛這就是地老天荒。


 


誰都沒有再繼續開口。


 


28


 


處理完紛雜的事務,離開帝都時已經是盛夏。


 


李醉晚並沒有親自出面,而是派出了王載微騎著馬送行。


 


「小春,為什麼不願留下呢?」


 


王載微好奇地問我。


 


當然一是因為陛下的世界太大了,容不下我雷驚春。


 


為了得到兵權,陛下娶了柳小將軍柳庭芝做皇夫。


 


為了麻痺雷相,做出自己定下婚約的假象,陛下又在年前的宮宴上答應了迎娶丹西的小王子做側君。


 


二是因為我過年闲著無聊時,也曾捫心自問過。


 


對於女帝陛下來說,雷驚春這個人,真的有那麼重要嗎?


 


若是真有那麼重要,陳驸馬幾次三番地為難,陛下為何每次都姍姍來遲呢?


 


我被雷狩雪困在雷家那麼久,也沒有等到任何救援。


 


想明白這一點。


 


再熱的心,也就一寸一寸地冷下去了。


 


有些事情,嘴上哄騙哄騙他人可以,但決不能反反復復地在腦海裡哄騙自己。


 


真這樣幹了,現下自然看不出什麼,將來定會出大問題的。


 


三則是因為做朝廷鷹犬是不會有好下場的。


 


雷相和他背後的雷家再怎麼貪婪,也是為先帝勤勤懇懇打理過多年朝政的。


 


可新帝登基,換天之後,還不是全家老老少少除了雷狩雪全都被拉到刑場上來了一刀。


 


朝堂之上,百官之中,坊間之下,又有誰曾經記得老頭子的功勞?


 


能背叛你的從來都不是敵人,而是站在一起站在身後的人。


 


功成不解謀身退,直到帝都血染衣。


 


焉能不讓我再度心驚?


 


對於李醉晚這個人。


 


我的態度很清楚。


 


給長公主賣身是可以的,畢竟貞潔和肉體是最不值錢的。


 


給女帝陛下賣命就免談了,因為命隻有一條,玩沒了就真沒有了。


 


留下做官甚至是進女帝後宮這種愚蠢的錯誤,我雷驚春才不會去犯。


 


我心下為了王載微的天真嗤笑,面上卻是一片溫軟:


 


「玉京樓困住我太久了,我想帶著蓉娘四處走走,看看這大好河山。」


 


王載微聞言,將一塊免S金牌遞給了我:


 


「陛下給的,行到各處,見物如見人。」


 


辛辛苦苦籌謀一場,該得的報酬還是要拿的。


 


把免S金牌仔細地收在懷裡,京畿外的河道處,我正要拱手,開口打發王載微回去。


 


變故突生。


 


新生的葦草裡傳來陣嘻嘻哈哈的追逐之聲。


 


髒兮兮的女子身影赤著腳從草叢裡鑽出來,瘋瘋癲癲地笑,全然不顧面前有兩個陌生人。


 


看清楚了來者面容後,我如遭雷擊地立在原地。


 


王載微的腰間長劍也在同一時間,瞬間出鞘。


 


是雷狩雪。


 


明韶氣喘籲籲地從葦草叢裡鑽出來,發髻上的蜘蛛網都來不及摘,瞧見的就是這個場面。


 


見到王載微手裡寒光閃閃的利器,雷狩雪被嚇了一跳,縮在了明韶身後,涕淚橫流:


 


「妹妹,有兇女人想打我。」


 


「我打不過,你幫我上去打她……」


 


明韶無奈,從醫箱裡掏出一塊麥芽糖,耐心地哄了雷狩雪半天,才讓她安靜下來。


 


順利地為雷狩雪穿好鞋子,眼見她蹲下玩螞蟻去了,明韶這才衝著我和王載微一點頭:


 


「她摔下懸崖,撞到了頭,僥幸未S。」


 


可她瘋了。


 


不僅瘋了,還把所有的前塵舊事都忘了。


 


甚至還錯把旁人當成了自己的親妹妹……


 


我神情復雜地看著拿草葉逗螞蟻的雷狩雪,心中默默地替明韶補上了事情的後續。


 


王載微皺眉打量了雷狩雪很久:「此事我定會回稟陛下。」


 


她是李醉晚的心腹,雷家犯下的又是謀逆重罪。


 


回宮後闡述雷狩雪還活著的事實是理所當然,也是職責之內。


 


「幫我向陛下帶句話。」我忽地開口。


 


王載微自是明白我的意思:「雷家如此待你,你還要保下她?」


 


我樂意,不行嗎?


 


我抿緊了嘴唇,並未回復王載微的話,而是再度重申:「幫我向陛下帶句話。」


 


王載微不情不願地點了點頭:「定當帶到。」


 


「雖然坊間都說,成大事者不拘小節,但若是連小節都不拘,那麼大事自當難成。」


 


我垂下眼眸,不去看任何人,隻輕輕地開口:


 


「還望陛下看在欠我一段情意的分兒上,別和瘋子計較。」


 


說完,我掏出袖口裡的免S金牌,遞給了明韶。


 


蠢人坐不穩女帝的位置。


 


李醉晚應當懂得我是什麼意思。


 


有這句話,有這塊牌子。


 


再怎麼樣,雷狩雪都能活下去。


 


明韶嘆了口氣,伸手接下了牌子,緩緩地闡述了一個事實:「陛下若是不放心,盡可以派宮中御醫來查驗,她不會清醒過來了。」


 


王載微跳上馬離開。


 


她前腳剛走,我立刻扭頭質問明韶,聲音裡帶著自己也無法察覺的尖刻:「你對自己的醫術那麼自信,為什麼治不好她?」


 


「我活得了命,我活得了心嗎?」明韶差點把醫箱解下來砸我頭上,「她是什麼人,是為了什麼瘋的,旁人不清楚,你不清楚嗎?」


 


是。


 


我清楚雷狩雪是什麼人。


 


也清楚一個道理。


 


人此生最在意的是什麼,就會被什麼永永遠遠地所牽絆,直到命途盡頭的破滅與自戕。


 


明韶能救回來的是肉體上的摧折, 救不回來的是心神上的破滅。


 


然而, 然而。


 


雷狩雪見到明韶表情不好,以為她被我欺負了, 氣衝衝地抄起地上的一個土塊, 砸在了我的裙角上。


 


「不許欺負我妹妹……」


 


土塊四濺開來,汙了羅裙。


 


我氣息一滯,忽然就失了和任何人計較的力氣。


 


嘴唇嚅動了半天, 到底沒有開口和雷狩雪解釋些什麼。


 


明韶把醫箱裡零零碎碎的小玩意兒,塞到了雷狩雪手裡讓她玩,終於把吵嚷不休的她安撫下來。


 


奈何安靜了沒大一會兒, 雷狩雪又鬧著要阿蓉頭上的簪花。


 


阿蓉並未計較雷狩雪曾經想要S她這件事。


 


反倒好脾氣地摘下了簪花,哄雷狩雪玩兒。


 


「帝都的事情傳到這兒過,我略有耳聞, 」明韶搖了搖頭,看著正在和阿蓉玩得起勁的雷狩雪,「她瘋了也好,瘋了……就不用面對雷家倒了的事實。」


 


我沒開口說話,隻覺得萬物恍然。


 


天色此刻已晚,雷狩雪玩累了, 拉著明韶便要離開:「妹妹,妹妹我餓了。」


 


臨別前,阿蓉將幾張大額銀票不由分說地塞進了明韶懷裡。


 


明韶一隻手被雷狩雪半拉半拖著往回走,見狀扭頭。


 


看到我沒有反對,明韶到底沒有拒絕阿蓉的好意,收了銀票。


 


暮色沉沉,兩個女子的窈窕身影很快就被官道的盡頭所吞沒。


 


若是稍有點美貌,少不得要被拿去典妻或是討好鄉霸衙內。


 


「-車」仿佛這樣做,心下就不會發空了。


 


阿蓉輕輕拉了拉我的袖口,我這才回過神來,眼前恢復清明,開口囑咐:


 


「走吧。」


 


馬車掉了個頭,往相反的方向疾馳而去。


 


伏在阿蓉的肩膀處, 我凝視著她沉寂在暮色裡的玉顏, 眼神專注:「我想娶你。」


 


阿蓉正在擦拭小娘骨灰罐的手重重一顫。


 


旋即,她不可置信地喃喃開口:


 


「妾身嫁過人, 生過女兒,做過娼女,陪過客人, 還比小春你大了足足一十七年……」


 


我驟然打斷了她:「可那又怎麼樣呢?」


 


你比我大十七歲又怎麼樣呢?


 


你嫁過人又怎麼樣呢?


 


你生過女兒又怎麼樣呢?


 


你做過娼女陪過客人又怎麼樣呢?


 


情意是會以出身、年齡、貞潔、能力, 甚至人品所轉移的嗎?


 


那些東西, 值得去在乎嗎?


 


雷驚春當然什麼都知道,但雷驚春還是想娶你。


 


阿蓉透亮的眼中神情復雜, 幾分悽迷, 幾分釋懷。


 


然而即便是出了玉京樓, 她也依舊習慣性地再一次縱容了我:


 


「好。」


 


車簾被晚風拂起,月亮出來了半盞,洗得青石板如流玉般光潔, 兩隻冠鶴自葦叢騰空而上,掠過雲中,不知纏纏綿綿飛向何方。


 


- 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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