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看得懂嗎?」
他明年就要去鎮上讀高一了。
這些年我爸把手上的錢都砸在他身上,指望他能成為村裡的第一個大學生,好叫他揚眉吐氣。
「別的不說,我兒子要是大學生,指定能拐個富娃娃回來結婚哩!」
那我呢?
我是他的彩禮,是他的添頭,是爸爸用來鍛煉他的工具。
可憑什麼?
是不是讀了書,考上大學,我也能順理成章離開這裡,再也不回來?
看著爸爸懷裡抱著的,那個小小的裝著我身份證的木盒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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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做了決定。
「我想讀書。」
我要離開這裡,去看更大的世界。
小陳老師笑著摸摸我的頭。
「好,那我們就讀書!」
那是第一次,有人尊重我的意見。
9
村長帶著小陳老師去辦手續時,我爸抬腳踹在我肚子上。
「賠錢貨,你讀什麼書?!」
小腹傳來刺骨的疼痛。
我低下頭藏起眼中恨意,默默抬手擦去嘴角的血。
我哥不知道從哪裡蹿了出來,一反常態地沒有跟著奚落我。
亢奮地拉著我爸,眼裡閃著奇異的光。
「爸,我看上那個女老師了!
「你幫我把她搞到手好不好?」
我爸一愣,臉色慢慢變了。
「不行!
「誰都可以,就她不行。
「倉庫裡漂亮的女人多的是,你幹嘛要找個老姑娘?」
頭一次被我爸拒絕,我哥不依不饒。
「不是爸你說的,想要的女人就把她拐到手嗎?
「我沒見過這樣的女人,我就要她!
「村子裡有的是藥,你不同意我就自己去弄。」
「你敢!」
我爸氣得不輕,胸口劇烈起伏。
他壓低聲音咬牙切齒。
「她不是普通的支教老師,是大城市有關系下來體驗生活的。
「要是出了事,整個村子都吃不了兜著走。
「我們這缺水少電,那樣嬌生慣養的小姐忍不了多久就會離開,你別節外生枝!」
我哥握著拳頭不甘地低下頭,沒再說話。
誰都知道,村裡的買賣見不得人。
誰要是抖摟出去,誰就是被全村戳著脊梁骨罵的罪人,一輩子都抬不起頭。
他安分下來,再也沒在大人面前提過這事。
10
晚上,我去給小陳老師送飯。
那間用作老師宿舍的土屋被她收拾得煥然一新。
她在門邊掛起一串竹片做的風鈴,推門進去時會發出叮叮當當的響聲,特別好聽。
見我來了,她放下手裡的東西,笑眯眯朝我招手。
「還沒問你,你叫什麼名字呀?」
掌心微微出汗,我小聲回答。
「趙、趙亭女。」
我知道自己名字的含義。
農村人講究多子多福,我出生時我爸大失所望,媽媽便給我取了這麼個名字。
那也是她少有的幾次主動說話。
亭女,停女。
其實要比村裡其他女孩的名字好聽許多。
但我還是狼狽地躲開小陳老師的視線,很怕在她眼中看到憐憫或同情。
但什麼都沒有。
她依舊溫和笑著,伸出手摸摸我的頭發。
「謝謝你送的晚飯,我很喜歡。
「作為交換,我教你讀書好不好?」
我驚訝地抬起頭,她衝我眨了眨眼。
「小陳老師可是很嚴厲的,要是不好好學,會打你手板哦。」
我腦袋暈乎乎的,在那個傍晚第一次學會寫自己的名字。
小陳老師說,文字的意義是人賦予的。
亭女也可以是美麗大方、堅韌的女性。
我似懂非懂地抬起頭,撞入她亮晶晶的眼睛。
11
村裡人都沒想到。
小陳老師真的留了下來。
漏雨的屋頂,她買棚布遮擋。
鑽風的土屋,她拿泥巴糊住。
烤紅薯、蒸紅薯、野菜湯。
每天來來回回就那幾道菜,她盤腿坐在地上啃得津津有味毫不在乎。
吃飽喝足,她起身拍拍身上的泥土,拿著個紅本本挨家挨戶去那些不讓上學的女娃家裡據理力爭。
「九年制義務教育,不論男女,你們這樣做是在違法,我可以去告你們!」
她告訴我,那是《憲法》。
《中華人民共和國憲法》。
就是它,讓我們有書讀,有學上。
在她的努力下,那間小小教室裡漸漸坐滿了學生。
她一點一點,不厭其煩地帶我們從拼音學到詞語,再是課文。
她教我們:「千磨萬擊還堅勁,任爾東西南北風。」
她說。山間的竹子堅強不屈,即使是狂風暴雨也不能輕易將其折斷。
我覺得小陳老師就像她說的竹子,在我們貧瘠的村子裡頑強扎根。
一天、一個星期、一個月。
村裡人急得不行,又不能直接趕她走。
隻好悄悄把地窖裡的「貨物」轉移,暫時將倉庫廢棄。
那時的我覺得,小陳老師就是世界上最厲害的人。
所有大人都煩她厭她,可見到她時又不得不擠出一張笑臉,敢怒不敢言。
12
我經常借著送晚飯的名義賴在小陳老師屋裡。
她會給我編好看的辮子,吃好吃的奶糖,還給我讀各種各樣的故事書。
偶爾,還會拜託我一起去山上採紅彤彤的小桑果。
甜滋滋的,可好吃了。
有次我問她:「山外面的世界是什麼樣的?」
她拉著我在野草地裡坐下,翻出口袋裡的小皮夾,給我看裡面的照片。
「那是一個充滿希望的世界。有和小山丘一樣高的樓,有像田野一樣寬的路……
「隻要肯努力拼搏,不論男女都能擁有改變命運的機會。」
小陳老師忍不住揉了揉趙亭女雜草般的小腦袋。
「努力學習,總有一天你也能從這裡走出去的。」
我看得出神,忍不住問。
「外面那麼好,你為什麼要來我們這呢?
「我們這什麼都沒有,一點都不好玩。」
她笑了笑,仰躺在草地,漫天星星落入她的眼睛。
「因為,我想讓更多的人去能親眼看看外面的世界啊。」
小陳老師又在說些我聽不懂的話了。
我懵懵懂懂繼續翻看照片,卻在下一秒渾身血液差點凝固。
那堆風景照裡,有一雙我熟悉的眼睛。
不久前我才剛在地窖裡見過她,親手掰開了她向我求助的手掌。
呼吸變得急促,腦袋一片混亂。
我努力繃緊聲音不讓小陳老師發現異常。
「老師,她是誰啊?」
小陳老師看著照片上的女孩沉默了很久很久。
「是我朋友的妹妹。
「前段時間她和家裡人出來旅遊的時候失蹤了。
「說來也巧,她旅遊的城市離鎮上很近。
「亭女,你見過她嗎?」
13
我扯起嘴角笑了笑。
「沒有,我爸連村子都不讓我出去,我哪能去鎮上。」
小陳老師嘆了口氣,將照片重新收好。
「也對,是我病急亂投醫了。」
我心虛地低下頭,再也不敢看她的眼睛。
下山路上,我渾渾噩噩跌下土堆崴了腳,小陳老師背著我下山。
我趴在她背上,清晰地聽見自己的心跳。
晚上我躺在床上,翻來覆去怎麼也睡不著。
一閉上眼就會看見那雙眼睛。
它的主人伸出血淋淋的手求我救救她,而我落荒而逃。
好不容易入睡,夢裡又是小陳老師失望的臉。
那個小姑娘哭喊著撲進她的懷裡,淚眼婆娑指認。
「姐姐,就是她爸拐走了我!」
我無力伸手,想要拽住小陳老師的衣袖解釋,卻被她冷冷甩開。
「趙亭女,活該你一輩子走不出大山。」
……
不,不要!
小陳老師不能,也不應該用那樣的眼神看我。
我大汗淋漓地睜開眼,發現自己已是淚流滿面。
如果我能打聽到那個小女孩被賣去了哪,如果我能救下她。
事情是不是還能有轉機?
我神經質地咬住指甲,在屋子裡轉來轉去。
突然。
吱呀一聲。
院門被人輕輕推開。
慘白的月色下,我哥鬼鬼崇崇走了出去。
他要幹什麼?
我心中一驚,瞬間做出決定跟了上去。
14
烏雲籠罩夜空。
村尾的老槐樹下,一道黑影在那等候多時。
見我哥來了,黑影嘖了聲遞給他包白色粉末。
「怎麼這麼晚才來?」
我哥捻了捻那粉末,不滿地抱怨。
「別提了,老頭子看得賊緊。
「家裡的藥全都鎖起來了,根本不讓我碰。」
黑影失笑。
「你就這麼喜歡那女老師?還非要我從城裡給你帶藥回來。」
我哥捶了捶黑影的肩膀。
「等你見到她就明白了,她和別人不一樣。
「我爸隻許州官放火,不許百姓點燈。說什麼那女人鬧起來不好收場。
「我媽不也是他拐回來的?多睡幾次多打幾頓,有了娃娃不就好了?」
我貓著腰躲在半人高的草叢裡,SS捂住嘴巴不敢發出聲音。
我哥居然還沒放棄小陳老師!
那黑影搖搖頭輕嗤:
「是啊,大人們老了就都開始怕事了。
「有背景又怎麼樣,左右都逃不出村子裡,根本掀不起風浪。
「居然還因為她,嚇得不敢將貨出手。
「要我說,他們真是越活越回去了。」
一陣風吹散烏雲,月光傾灑。
我震驚地看清那道黑影的臉。
是趙良俊,村長的兒子。
村長對他寄予厚望,從小就送到鎮上讀書,是村裡見過「大世面」的孩子。
小時候親手抓回了想要逃跑的媽媽,是大人眼中小輩裡最有出息的人。
趙良俊隨手揪起一把路邊的狗尾巴草捏在手裡碾碎,漫不經心地給我哥出主意。
「那批積壓的貨大人們決定過幾天運出去。
「你可以趁著那時下手,你爸肯定沒空管你。」
我哥眼睛亮了起來,衝他比了個大拇指。「還是你有辦法。」
他們說笑著漸行漸遠。
而我僵在原地,心裡隻有一個想法。
那樣好的小陳老師,絕對不能落到他們手裡。
絕對不行!
可……我到底該怎麼辦?
15
深夜裡,我滿身泥濘赤著腳敲開小陳老師的門。
「老師,小陳老師,快開門!」
她睡眼惺忪,一臉茫然。
「亭女……你的鞋呢?」
我反手將門關上。
確認沒被人發現後,一股腦把自己攢的錢全塞給她。
壓抑著聲音裡的顫抖,語氣又快又急。
「小陳老師,你必須收拾東西現在就走。
「村裡後山的破廟水井底下有一條通往村外的密道,你出了村一直朝外邊走,不要報警,直接去火車站買票離開。
「不,不能去火車站。
「你去鎮上最大的旅舍,然後打電話叫家裡人來接你離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