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的時候真的挺佩服她們沈家母女的,能把這父子倆耍得團團轉。
「道歉?你願意給她當狗別拉上我。」
「也不用叫我媽,你媽在你家被好好供著呢,我可受不起,晦氣!」
陸嘉珩被我說到語塞,用看怪物的眼神看著我。
而病床上的陸錦年也是一樣。
他張了張嘴,渾濁的眸子裡染上了水汽:「雅琴,你怎麼變成這樣了……」
我懶得和他們多說廢話。
畢竟未來的每一天都是新生,我不想再把時間浪費在毫無意義的人身上。
「籤了吧。」我指著離婚協議書冷冷道,「如果不籤,我們就隻能法院見了。」
「想必陸教授應該不願意在晚年時有這等經歷吧?」
丟下了最後一句話,我轉身就走。連頭都沒有回。
8
搬到了新的住所,我花了幾天的時間整理房間。
再也不用把所有的時間都花費在照顧他們父子倆的衣食起居上,我頭回發現,原來一天可以做這麼多的事兒。
我給自己報了普拉提、插花、鋼琴班,一點點享受獨屬於我的時光。
也在等待陸錦年的籤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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期間陸嘉珩給我打過幾通電話。
從一開始的輕聲細語:
「媽,這麼久過去了,你也該消氣了吧?」
「我可是你唯一的兒子,你總不能連自己兒子都不要了吧?」
到最後的氣急敗壞:
「我看你以後生病了誰照顧你!到時候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你就知道後悔了!」
要是之前,聽到他用如此惡毒的話詛咒自己。
我一定會難過,也會憤怒。
可我如今的內心卻泛不起半點波瀾。
隻是平靜地掛斷電話,然後把他拉黑。
說實話,到了我這個年紀,時間都是倒數著的。
經歷了這麼多,我已經沒有什麼是不能承受的了。
我允許自己有一段失敗的婚姻,也接受自己有一個白眼狼兒子。
沒有人的一生是盡善盡美的。
我和我的不完美,和解了。
但並不代表我能原諒陸錦年。
不知道他從哪裡搞來了我新住所的地址。
「雅琴,我知錯了。」
他難得在我面前低下一向高挺的頭顱,也彎了脊梁。
「我不該默認你對這個家的付出,也不應該仗著你對我的包容肆意妄為。」
陸錦年的眼裡浮現出了祈求:「但我隻希望,你能不能別離開我。」
「我們風雨五十年都過來了,你早就變成了我生命中的一部分。」
看著他深情的眼眸,我卻有一瞬間的恍惚。
倒不是心軟,而是我發現我根本不了解他。
就比如現在,我甚至不知道他說得到底是真還是假。
「陸錦年,在你心裡,我到底是什麼啊。」我輕聲開口,靜靜地看著他。
「當然是我的妻子,是嘉珩的母親!」他連忙回答,眼中帶著急切。
我突然笑了。
然後問了他另外一個問題:「那你給沈卿卿刻的牌位,能扔了嗎?」
陸錦年眼中閃過痛苦的糾結,然後遲疑道:「這是卿卿的遺願,我答應過她……」
「夠了。」這種說辭我不願再聽,反正我也沒想過真的讓他做出什麼改變。
他仿佛怕我生氣般討好道:「但是你放心,我不會再跟她合葬了,隻要你回來,我們生同眠,死同穴。」
「誰稀罕……」
我聲音很輕,他好像沒聽見般問了句:「什麼?」
「陸錦年。」我緩慢叫出他的名字,而後直直跟他對視,「首先,我是我自己,我是宋雅琴,其次,才是誰的妻子,誰的母親。」
「之前我把後兩位放在了我之前,可你們不珍惜。」
「所以今天,我隻想做我自己。」
陸錦年畢竟跟我一起生活了這麼多年,他是了解我的。
他知道我的脾氣,不然當初也不會選擇殺豬來供他讀書。
「不可能!」見我態度堅決,陸錦年索性開始發瘋,「你忘了嗎,你從出生開始就是我的童養媳,這輩子都是我的人!」
「離開我?想都別想!」
我嗤笑一聲,覺得他這個大學教授簡直無知得可笑。
「二十一世紀了陸錦年,你還以為自己是陸家少爺呢?」
「要不你去告我吧,你看到時候丟臉的人是你還是我。」
我知道陸錦年的命脈在哪裡,所以當然可以一擊致命。
包括我也知道,他今天來找我,或許是真的後悔了。
但更多的是,他怕自己真到了老得走不動的那天,身邊沒有人伺候。
9
我跟陸錦年如願離婚了,我終於卸掉了困住了我一生的枷鎖。
陸嘉珩結婚那天,不知道出於什麼心理,給我送了張請帖。
上面有他們一家三口的合照。
哦不,應該是一家四口。
因為陸錦年懷裡還抱著沈卿卿的牌位。
照片裡的陸錦年沒有笑,神色悲戚到有些可憐。
不過,誰在乎呢。
我反手就把照片扔到了垃圾桶。
陸嘉珩結婚那天,我在跟新認識的朋友們一起學習烘焙,樂在其中。
直到一通陌生電話打破了這份愉悅。
「媽……」是陸嘉珩的聲音。
我剛想掛斷電話,就聽到他聲音帶著祈求:「爸去你那兒了嗎?婚禮結束後,我就找不到他了。」
「他最近精神狀態有點不好,總是渾渾噩噩說胡話,我擔心他……」
「跟我有什麼關系?」我冷冷開口,面不改色地掛斷了電話。
轉手又把他的一個手機號送進了黑名單。
烘焙課一直到晚上才結束。
就在我拿著香甜的餅幹滿心歡喜地回家的時候,卻看到家門口坐著一個熟悉的身影。
是陸錦年。
「雅琴,你回來啦!」
我皺眉看著他。
陸錦年好像有些不對勁。
他發現了我手裡的餅幹,猛地站起身,接過餅幹開心地繞著我轉了一圈。
「這就是爸爸從國外給我們帶回來的西洋餅幹嗎?真好看!」
陸錦年的臉上掛著跟這個年齡違和的天真。
是屬於他九歲時的天真。
那時陸家還富甲一方,公公經常會從外面給我們帶回各種洋玩意兒。
陸錦年當時還是善良天真的小少爺。
「你怎麼還站著,走,我們一起去衝奶粉泡餅幹吃!」他傻樂著牽著我的手,在發現我一動不動後,疑惑地回過頭。
「陸錦年,你好好看清楚我到底是誰。」
他盯著我看了很長時間,半晌遲疑道:「你不是雅琴嗎?我怎麼會記錯呢!」
我是蘇雅琴,可卻是六十三歲的蘇雅琴。
「我們已經離婚了, 你清醒點!」
「你好好看看我的臉,看看我到底多大歲數!」
我突然喊出聲, 嚇了他一跳。
陸錦年像個孩子一樣猛地一屁股坐在地上哭了出來:「什麼離婚?你在說什麼啊!」
「你是我的小媳婦, 一輩子都是我的妻子,怎麼會離婚呢!」
我居高臨下地看著他。
體面了一輩子的陸錦年,此時卻狼狽到了極點。
轉而, 他好像突然想起了什麼一樣, 從懷中掏出了張紅紙。
上面依然是他的字跡, 卻不再蒼勁有力。
那是——
一紙婚書。
「你看,上面寫了的, 吾妻雅琴,你就是我的妻子啊!」
我等了五十年啊,終於等到了他親口承認我的身份。
可陸錦年, 真的太晚了啊。
我已經不在乎了。
我拿出手機, 不管他的撒潑打滾, 撥打了 120。
10
我從來沒有想過, 阿茲海默這幾個字會跟陸錦年聯系到一起。
可事實的確如此。
陸嘉珩把陸錦年送到了療養院。
聽說他在裡面時而糊塗,時而清醒。
糊塗的時候,沒日沒夜地喊著要見我。
清醒的時候,就一個人坐在床上一言不發,無聲落淚。
一年後,他的意識完全混亂了。
不僅控制不住地流口水,就連大小便也不能自理。
但是我始終都沒有再見過他。
直到陸嘉珩跪在我面前的時候。
「媽,醫生說爸沒幾天的日子了,你就去看看他吧。」
陸嘉珩的身上還穿著一年前買的衣服,以他的性格,衣服從來不會超過兩年。
我突然了然。
之前陸嘉珩喊著要創業。
正巧趕上那陣沈卿卿離世, 陸錦年也沒有管他。
錢自然隻能從我這兒拿。
我當時並不支持他三十多歲了還去涉足一個自己並不了解的領域, 想必我走了之後,沒人約束的陸嘉珩徹底自由了。
果真如我所想。
手機驀地響起,傳來了陸錦年一如既往的命令式口吻:
「(「」當初他死活要娶進門的女人,如今卻恨不得她死。
「她騙我投錢, 後面卷錢跑了, 我被她騙慘了啊!」
「媽,我是你唯一的兒子, 你不會真的忍心看我餓死街頭吧?」
我看著他跪在地上, 哭得撕心裂肺,仿佛真的在為自己曾經的錯誤痛心疾首。
視線突然模糊, 眼前的陸嘉珩變成了隻有幾歲的模樣, 拽著我的衣角奶聲奶氣地喊「媽媽」。
而後畫面閃過, 他冷淡地跟他同學介紹我:「哦,我家保姆而已。」
轉瞬, 又變成了另一個面目可憎的樣子。
他咒罵我不得善終, 老死病死也沒人管。
我搖了搖頭, 把腦中的畫面盡數驅散。
然後淡淡道:「我說了,你的母親是沈卿卿。」
11
陸錦年死了。
療養院聯系不上陸嘉珩。
他還欠著一筆錢。
所以陸錦年的屍體被草草埋在了療養院的後山裡。
12
我在梅裡雪山腳下買了套帶庭院的房子當民宿。
看著熙熙攘攘的人群,摸了摸懷中睡得直打鼾的肥貓。
又是一次日出。
看著逐漸蔓延上金色的雪山。
我突然想起兩年前, 我第一次看日照金山時許下的願望:
「我希望,剩下的日子裡,蘇雅琴隻是蘇雅琴。」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