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知行的自傳即將出版,書記提議讓我寫篇序,給大院做個模範夫妻的表率作用。
我興衝衝地寫了滿滿九頁紙,拿去給沈知行看。
他隻是淡淡應了聲,敷衍了事。
自傳發行後我第一個衝到書店買來捧場,翻開扉頁,卻隻看見,他那位遠近聞名的才女知己為他作了序。
隻有簡短的一句話。
【我與先生,夙期已久,人間無此。】
我愣了許久,突然就覺得,這十年的婚姻,也挺沒意思的。
1
我盯著那一行小字,心髒微微發麻。
王姨是個心直口快的,疑惑說:「這許蔓是誰啊,青青,你不是說你寫了九頁紙嗎,小沈是不是搞錯了?」
聽到許蔓這個名字時,周圍人明顯神色一變,看我的眼神也多了幾分八卦和同情。
我不死心地翻到最後一頁,沈知行自己寫的後記也隻有寥寥八字。
【普天之下,唯君懂我。】
和開頭的序巧妙地對應上了。
「可能是弄錯了吧,等我回家問問他。」
我合上書,強顏歡笑著解釋,但沒有人比我更清楚,沈知行對自己的作品嚴苛到每個標點都要毫無差池,又怎麼可能弄錯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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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家,書房的燈還亮著,我沒忍住推開了門。
沈知行蹙起眉:「說了多少次,進我書房要敲門,你是沒什麼文學素養,但難道連話都聽不懂嗎?」
看到我手中的書時,他這才松了些神色,語氣放柔。
「出版社那邊說你寫得太白話又冗長,沒什麼價值,我這才找的許蔓救場,你別多想。
「等下次,下次我一定好好教你怎樣寫文章。」
見我沒說話,他自顧自地繼續低頭翻書,隨口吩咐。
「我最近胃不太舒服,你明天做點清淡的吧,我想喝你熬的魚湯了。」
我沒應答,默默關上了門,望著窗外的月亮發呆。
這一夜,輾轉反側。
2
我與沈知行自幼青梅竹馬,在他屁股後面追了好多年。
他相貌端正寫得一手好文章,又是我們院裡唯一一個大學生,對我而言,他就像天邊的月亮,清冷又遙遠。
沈家來我家提親的時候,我整個人都是蒙的,隻覺得一切就像一場夢。
後來我才知道,當時許蔓和家裡妥協,遠嫁西北。
他娶我,隻因賭氣。
許蔓和沈知行是校友,她同他一樣滿腹詩書,是遠近聞名的才女。
大伙將他們比作太陽和月亮,提到兩人便是副惋惜神情。
即便是與我成婚後,沈知行也會和許蔓有書信上的往來。他說他們隻是好友,讓我不要多想。
他說文人多愁,有些東西我給不了他,我不能阻礙他尋找精神和靈魂上的共鳴。
沈知行整日埋頭寫稿,我為了他的作家夢想放棄了熱愛的舞蹈,拒絕了文工團的邀請,進廠做起了女工,撐起整個家的經濟來源。
我做鞋做得滿手粗繭,他也終於熬出了頭,借著一本詩集名聲大噪。
本以為生活會就此步入正軌,卻傳來了許蔓丈夫病死的消息。
他讓我放心,說我才是他認定的妻子,絕不會棄我離開,卻總是在深夜對著窗戶發呆。
而如今,他在自傳裡寫了幼時父母的影響,恩師的教誨,寫了遊歷五湖四海的感想。
提到我時卻隻有寥寥一句:十月初九,我娶餘氏為妻。
但他卻用了滿滿五章來懷念許蔓。
沈知行說她是全天下最懂他的人,我用盡畢生所學的九頁紙,卻也抵不過她一句世間無此。
我餘青青雖沒什麼文化,卻也知曉「此情應是長相守,你若無心我便休」這個道理。
3
王姨的大嗓門突然傳了進來,我猛地從睡夢中驚醒。
「青青啊,最後一臺收音機,好像要被李家人討走哩。」
我心裡一驚,急急忙忙出了門,沈知行也跟在我的後面。
「明明說好有了新貨第一時間給我,這收音機是我上月要下的,票我都給了,哪有給別人的道理?」
李家婦擰了把六歲兒子的胳膊,孩童的啼哭立即響徹雲霄。
「青青,我家老人過壽,百善孝為先,你又不急用,這最後一臺收音機就給我了吧。」
我據理力爭,卻瞥見離我半米遠的沈知行。
他眉眼間攢著淡淡的嫌棄,像是生怕與我扯上關系似的。見我看他,他這才過來拉了拉我的手臂,低聲寬慰。
「人家老人過壽,給他們便是。」
他自詡文人風骨清流門第,看不慣我因為這點瑣碎小事跟人扯皮。
不知什麼時候,他變成了這副模樣。在我最需要他的時候慷他人之慨,我爭取應有的利益,他卻大手一揮博得所有美名,卻讓我落得一個潑婦小氣的罵聲。
這臺收音機,是我等了三個月才下定決心買的。隻因我被生活壓得幾乎喘不過氣來,也想聽聽外面的世界是怎樣的。
我靜靜望著他,腦海裡卻全都是初見他的時候。
我父母常年在外打工,隔壁的王姨將我一手帶大。
大院裡的其他小孩見我父母不在身邊,便肆無忌憚地欺負我,搶走我的書包,互相傳著嬉鬧。
我坐在地上無助地哭泣時,一個颀長的身影卻擋在了我的面前。
「一群人逮著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小女孩欺負,羞不羞?」
沈知行將書包還給我,幫我拍掉身上沾染的泥土,我愣愣地看著他,竟感覺他比太陽還要耀眼。
而如今……
心髒像被一雙大手攥住,呼吸都疼。
我撂下收音機,頭也不回地走了,聽得身後幾句議論。
「一家之主都沒說什麼呢,她倒不幹了,淨鬧笑話。」
「唉,也不知這光風霽月的沈大才子看上她什麼了。」
4
回到家,我將放著零錢的餅幹盒拿了出來。
一共十一元八角,本是打算過年給沈知行買兩件喜慶的新衣。
可現在,我改主意了。
這點錢不多,但足夠買一張去往九湘的車票了。
我開始沒日沒夜地繡一雙新鞋。
等鞋做好了,我也該動身了。
「青青,你過來,我有東西要與你看。」
我蹙蹙眉,放下手裡的針線。
沈知行說,他給我作了一首詩。
他握著我的手劃過墨痕,逐字給我解釋詩的含義,看向我的眼中含著些許期待。
「青青,等年底的稿費到手,我讓你做全院第一個擁有電視機的人。收音機算什麼,有聲有畫的電視機才風光呢。」
換作從前,我一定被他這些小伎倆哄得心花怒放,而如今,我隻是淡淡笑了笑,不動聲色地將手抽了出來。
沈知行試探問道:「你不生氣了?」
我垂下眸,心裡百味雜陳。
「我去廠裡了。」
他松了一口氣,彎彎嘴角:「好,我等你回來。」
我推開門,卻愣住了。
雪地裡立著一大一小兩個身影,許蔓帶著個五歲左右的男孩,出現在我家門口。
沈知行頓時變了臉色。
5
見許蔓母子鼻頭凍得通紅,他下意識便想要迎她們進來,卻突然想到什麼,猶豫地瞥了我一眼,嘴唇翕動。
「許蔓,這是你嫂子,餘青青。」
她看向我,笑了笑:「原來你就是青青,知行同我提起你好多次,你們二人……倒著實登對。」
沈知行與她無聲地四目相對,空氣裡湧動著一股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緒。
我自嘲似的一笑,淡淡開口:「要不,我給你們騰個地兒?」
他這才猛地回神,有點尷尬地咧了咧嘴:「許蔓與我是舊相識,多年未見,有些感慨罷了。」
聽到遠近聞名的才女來了,書記立即張羅著要請頓飯。
許蔓一襲鮮豔紅衣,瞧著精神又漂亮。她在飯桌上侃侃而談,又大肆誇贊沈知行的自傳。
我從未見過沈知行笑得這樣開心溫柔過。
書記也對她贊不絕口,心疼她獨自帶遺腹子實屬不易。
沈知行也順勢開口道:「實不相瞞,許蔓這次回來也是因為生活遇到了些變故。她一個單身母親還要撫養孩子,能不能請您幫個忙,給她安排個進廠的工作。」
書記面露難色:「小沈啊,不是我不肯幫,隻是每年廠裡招的人都有限制的,這貿然進去……也怕是落人口實啊。」
許蔓眼神暗淡下來,強顏歡笑著說沒事。
沈知行攥緊了拳頭,突然將我拉了出來,低聲商議。
「青青,你先把廠裡的工作給許蔓,剩下的我來想辦法。」
我一時間懷疑自己的耳朵。
他咬咬牙道:「我現在熬出名了,稿費也挺可觀,能養得起你。你先辭職,就當是休息一段時間,你不是總說自己累了嗎?」
挺好笑的,從前沒見過他提過這茬,許蔓一回來,他卻開始「心疼」起我了。
許是也知道自己理虧,他眼神閃爍幾下。
「你要是不樂意,就算了。」
我卻笑了,重新回了飯局向眾人高調宣布:「廠裡名額有限,知行讓我把差事辭了讓給許小姐,我覺得這主意不錯。」
沈知行白著張臉跟了進來,扯了扯我的袖子。
眾人面面相覷,王姨更是一拍桌子,替我打抱不平起來。
「荒謬,哪有這樣的?沈知行,你不向著自己媳婦就算了,怎麼胳膊肘還往外拐?
「虧青青還為你掉過一個孩子,差點沒了命!」
提到孩子,我心口隱隱作痛。
五年前的一個雪夜,下班途中我不慎摔倒,沒了孩子。沈知行卻在外採風,我身邊連個照顧的人都沒有,還是王姨將我送去了醫院。
沈知行的臉一陣紅一陣白:「我隻是隨口一提,青青,你要是不願意就……」
「我願意的。」
眾人皆是一愣,沈知行眼睛重新亮起來。
這話不是違心,反正我已經下定決心要去九湘重新開始了,留著這工作又有什麼用?
隻是廠中粗活,不知這輩子隻握過筆的許小姐,可幹得慣?
我平靜地當著大伙的面辭去了工作,還貼心地囑咐許蔓一些事。
沈知行怔怔盯著我,眼裡卻閃過一絲慌亂和迷茫。
6
「青青,你是不是生氣了?」
回到家,沈知行試探地看向我。
我突然也挺無奈的,他從來都是帶著答案問問題。他明知道什麼事會讓我難過生氣,但他還是做了。
是我從前無條件的偏愛給了他肆無忌憚的資本,他如此篤定,我一定不會離開他。
但失望積攢到一定程度是會爆發的,而我餘青青人生的字典裡,沒有回頭兩字。
我維持著溫順笑意,照常做事,把想帶走的東西收拾了。
「沒想到你竟然如此懂事,有你這份情誼,夫復何求。以後我們就踏踏實實過日子,比什麼都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