臨別前,皇帝說:「淨心師太,我們好像見過?」
我仍舊神色如常:「都說修行之人,日日在佛前,修行久了,會和佛越長越像。
「皇上對貧尼眼熟,便是和佛祖有緣,這是廣佛寺上下的榮幸。」
聖駕離去了。
我注視著遠去的浩浩蕩蕩的人群,心中越發篤定。
17
此後,皇帝常常駕臨廣佛寺。
開始是一時興起,突然而至。後來形成了慣例,每月初一,都微服前來。
漸漸熟稔後,我獨自接待他。
他看著穿梭如織的人群,問我:「眾生在佛前,都求什麼?」
我輕笑:「達官貴人求功名利祿,鴻商富賈求金玉滿堂,升鬥小民求風調雨順。
「人人有所欲,人人有所求。
「隻是不知皇上,作為九五之尊,所求為何?」
皇帝隨口答道:「朕為人君,自然求國泰民安,山河無恙,人間皆安。」
我不以為然:「帝王參佛,古有定制:祖先忌日,萬壽聖誕,再加上佛陀誕辰,一年間參拜這三次便罷了。
「且帝王參佛,需盛裝隆從,威嚴如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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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今不過九月,皇上今年已駕臨廣佛寺五次,且近三次都是微服前來。
「可見皇上,另有心事。」
皇帝不再開口。
一朵木芙蓉落在我的肩頭,他悄然為我取下,笑說:
「淨心師太不過二十年華,精通佛法,想必塵世的欲望都舍棄了。」
我看著他手上那朵開得正盛的純白木芙蓉,一時間失了神,恍惚道:
「塵世的欲望,不過貪、嗔、痴。
「哪一樣都於自身無益,合該早些舍棄才好。」
皇帝走後,我陷入久久深思,麻木地默誦著佛經上的字字句句。
塵世間的欲望,我真的都舍棄了嗎?
佛寺裡沒有銅鏡,我在水邊久違地端詳著自己。
這張臉,我自己看著,也面目全非了。
削發、素衣、天然潔淨,再無從前半點痕跡。
18
在廣佛寺的第六年。
天下災害頻發,幹旱後又有涝災、蟲禍。
先皇戰勝的諸多部落,又趁機作亂,企圖叛逃。
皇帝連下了三道罪己詔,又在皇宮裡修建棲霞閣,求神佛庇佑。
我作為民間最有威望的修行之人,自然被傳召入宮,主持棲霞閣的祭拜祝禱。
時隔六年,我又回到了皇宮裡。
皇上每日早朝後,都會來棲霞閣,有時他一語不發,有時他與我闲話幾句。
我看得出,他有心結,不隻是朝堂政事的煩憂。
但他不主動說起,我也不去問。
一日,他突然問我:「朕是不是終究,無法與父皇相提並論?」
佛說不打誑語,我卻在佛前,堂而皇之地撒起了謊:「貧尼未曾有幸見過先皇。
「但貧尼眼前的這位君王,仁義禮智信忠孝悌,八德兼具,憂慮臣民,是個仁德之君。
「隻是天災人禍,世事無常。
「神佛行事,變幻莫測。
「皇上實在不必過度自責。」
內憂外患之下,皇帝決定祭天祈福。
祭天在城郊,萬民矚目之下進行。
我帶著廣佛寺眾人隨行,一同祝禱。
就在皇帝祭天時,成群的白鶴飛來,圍繞在皇帝身邊,久久不散。
白鶴是最吉祥的鳥,象徵著和平、安定、富足。
百官擁呼:「國運昌盛,福祚綿長。」
萬民跪喊:「天佑吾皇,天佑我朝。」
祭天後,皇帝打開了皇宮內庫,又發動文武百官,公侯世爵,商賈富戶,一同捐錢捐糧,共度國難。
被白鶴朝拜的國運,得上天庇佑的皇帝,自然一呼百應。
很快便平息了內患。
19
一日,皇上照例來拜佛。
他走後,弟子忽然來通報,說儀太妃來了,要見我。
我走到殿宇中央,看到一個美豔婦人在跪拜。
歲月匆匆,隻增添了她的風情,並沒有舍得侵蝕一點她的容顏。
我走到她身邊,與她一同拜於佛前。
她親自插上供香,然後對我說:
「皇上遣小六去漠西蒙古和親了,日後漠西蒙古若要叛亂,小六必死無疑。
「這是你的手段吧,淨心師太!
「我真是小看了你。
「僅僅六年,你就回到了我面前,向我復仇。
「當初,我就不該留你一命。果然,斬草要除根。」
我不動聲色:「貧尼是出家人,早已遁入空門,在紅塵之外。
「與皇上之間,也不過是暢談佛法,略微開解一二。
「又怎麼會沾染權力,妄言朝政之事?」
儀太妃沒有再說什麼,她起身後,一步一步逼近我。
我岿然不動。
她有所顧忌。
我無欲則剛。
今時今日,我沒有理由畏懼她。
可她,隻是伸手拿下了我的僧帽,看到我光滑的頭皮,她一愣,輕觸了一下,繼而嗔笑道:「小六從前,最羨慕你如絲綢一般柔順的長發。
「她隨了我,有漠西血統,頭發毛糙,如野草一般瘋長。
「其實,你知道嗎,你想做什麼,本不必這麼大費周折的。
「什麼貧尼、師太、佛法,都不過是舍近求遠罷了。
「你想要什麼,還不是一句話的事情。」
我不明白她的話,隻默默回了她一句:
「可我,在佛前亦無所求。」
20
六公主去和親後,儀太妃、蘭太嫔很快病逝了,太醫院和御前侍衛也進行了大清洗。
從前設計我的人,我要復仇的人,如今都不在了。
可我不久前才見過儀太妃,美豔如舊,神採不減,怎麼都不像病入膏肓、命不久矣的樣子。
我又像六年前一般,如被圍困網中,無從分辨,無法掙脫。
那種失控的感覺,讓我窒息,我隻能一遍一遍地念起《法華經》。
直到棲霞閣裡起了火。
21
再醒來時,宮人們稱我,宸貴妃娘娘。
我不解,但也沒有言語。
皇帝來了,他親自給我喂了湯水。
我問他:「皇上,你知道我是誰嗎?」
皇上又喂了我幾口湯水,然後體貼地為我擦拭嘴角。
「我知道,你是陳家幼女陳晚晴,先帝的貞貴人。
「因在初次侍寢時,下毒弑君,被判處凌遲處死,陳家也因此被牽連,滿門抄斬。」
我五內俱焚,原來他一直都知道,我是誰。
皇帝繼續悠悠說著:「你的這條命,還是我從儀太妃手上救下來的。
「從很久以前,我一直都發覺到了儀太妃的謀劃,可我縱容了她的行為。
「可以說,我間接弑父了。
「這就是我的心結。
「所以天災人禍,內憂外患,我才會深深自責,認為這是父皇對我的詛咒,上天對我的譴責。」
我震驚到無以復加。
原來如此。
我從前是一枚棋子,被人利用。
如今也仍舊是棋子,看不到棋局。
22
皇帝不再看我,他起了身,在殿中踱步,語氣中難掩慌亂:
「還有許多,你不知道的事情。
「比如,我早就聽聞武將陳家的幼女陳晚晴,孔武驍勇,巾幗不讓須眉。
「十二歲能挽弓射大雕,十四歲能生擒猛虎。
「而且,你很會馴服野獸。飛禽走獸,在你手下,百依百順,俯首帖耳。
「所以,我一聽聞廣佛寺有金羽鳳凰,百鳥朝鳳的天降吉兆。
「我就知道,那是你的手段,你想要吸引我的注意,再回到皇宮裡來,向陷害你的人復仇。
「那我便如你所願。」
我猝然落了一滴淚,這些前塵往事,我以為早已如雲煙散去。
原來還有人記得。
原來他記得。
我倉皇問他:「你明知不是我下毒弑君,陳家也並沒有謀反,你為何還是對陳家趕盡殺絕?
「我爹忠心為國,蒼天可鑑!
「我知道,你登基後的第一道旨意,就是置陳家於死地。」
他悵然若失,聲音遠得像是從天邊飄過來一般,
「縱然陳家在弑君一事上是清白的,但陳家也沒有任何生路。
「先帝早已留下遺詔,在他駕崩後,就要對陳家滿門抄斬,罪證都早已準備好了——貪汙腐敗,結黨營私,賣官鬻爵,每一項都是抄家滅族的大罪。
「可先帝要陳家死,最直接的原因,卻是因為我早已與你父親說定,我對你一見鍾情,要娶你為太子妃。
「一個是與他政見不合的太子,一個是手握兵權的大將軍。
「如果你真的做了我的太子妃,先帝怎能不腹背受敵,日夜懸心?
「所以他宣了你進宮,做他的貞貴人。
「一是為了震懾陳家,二也是為了威懾我。」
23
這些,我從不知道。
父親在我眼裡,隻是個愛笑的人,他對哥哥們嚴厲,卻唯獨對我寵愛有加。
他喜歡故意用胡茬扎我,逗我笑。
他會把我舉在頭頂,讓我騎在他肩上,背著我,滿院子跑。
他會不厭其煩地教我騎馬射箭,一遍又一遍。
他會在母親批評我時護著我,說他的女兒,生下來就是要坐擁無邊福祉,享盡天下榮華,不用吃一點苦……
這樣的一個父親,他真的貪汙腐敗,結黨營私,賣官鬻爵,做了那麼多錯事?
我無從分辨。
這樣大的一盤棋,君臣抗衡,父子對峙,後妃弑君,落腳點竟然卻在我身上?
我無可奈何。
但我最看不明白的,卻是眼前的這個男人。
他早知道這一切,卻還是縱容我,對我予取予求。
他看出了我的疑惑,對上我的目光,一字一句地對我說:
「你第一次見我, 是在藏書閣,我穿著太監的衣服。
「可我第一次見你, 卻是在你十四歲時的春獵上。
「那時, 你生擒猛虎,又馴服了它, 騎著猛虎出現在獵場上,贏得了萬人喝彩。
「那時,我便對你, 一見鍾情。我找到陳將軍,說等你十八歲時,就要娶你, 做我的太子妃。
「隻是後來,許多事, 都不遂人願。」
竟是如此。
我在他面前,從來都是透明的。
我的身世, 他早已知曉。
我的秘密, 他早已明白。
我的計劃, 他早已看破。
我很快懂了,怎麼自尋開心。
「一甚」24
棲霞閣失火,除了淨心師太,無一人傷亡, 弟子們也都回到了廣佛寺。
世上再無淨心師太。
同時,後宮裡多了一位宸貴妃。
名義上,我是江南首富蘇家的女兒。
蘇家在國難時慷慨解囊,用大半家私, 拯救了無數飢餓流離的百姓。
因此,皇帝特封蘇家女為宸貴妃,以彰顯敬意。
我的頭發一寸一寸長出, 我的心卻一點一點冷寂。
我自以為機關算計,是下棋的人,其實隻是被困在局中。
我稱病不出宮門, 不與六宮交際,更不爭寵獻媚, 殿裡總點著檀香,手上總捧著經書。
後宮裡的人都說, 宸貴妃是個異類, 但又訝異於我的盛寵。
我本該一直這樣平靜地生活下去,直到皇帝說:
「下月是春獵,我會帶你同去。
「我希望皇後的父親, 王宰相, 死在獵場上。
「這對你來說, 易如反掌吧。」
25
我成了皇帝手上的一把利劍。
我不需要一兵一卒,百獸飛鳥,都是我的武器。
他不喜歡的朝臣, 他無法忍耐的宗親,都會一一死於意外。
也許有一天,天邊飛來一隻鷹,會啄瞎皇後的眼睛。
甚至有一天, 林中竄出一頭虎,會咬斷皇帝的咽喉。
一定會有,那麼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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