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是造了孽了,我龇牙咧嘴地捧著腳蹦跶,一不留神絆倒了,洗臉架「咣當」摔在了地上。
麻了。
起身怒氣衝衝地尋找砸我的罪魁禍首,結果發現它就安安靜靜地躺在那裡。
那是夫人留給我的醫書。
我抱著醫書沉默了半天,忽然爆了句粗口。
「操,想收我的命也得看你有沒有這個本事!」
我爬起來回陸府求見陸將軍,卻被告知胡人昨日突襲,陸將軍已經趕往前線。
屋漏偏逢連夜雨,閻王鐵心要我死。
我剛轉身。
「甘草!」
一回頭,謝景逸急急奔出門外在我面前站定。
「我外祖母突發高熱,似乎也是染上了外面的怪病,你能不能救救她?」
我嗤笑一聲:「治病找大夫,找我這個喪門星做什麼?別回頭人沒了又要怪到我頭上。」
謝景逸臉白了白,我看他胡子拉碴頭發凌亂,身上還帶著酒氣,想必這幾日也不好過。
管他的,好不好過關我屁事,我面無表情想要離開。
「站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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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景逸一手抓住我,一手從懷中掏出了一張紙。
「你的賣身契在我手裡,你膽敢私逃出府我立刻去報官!」
我忽然就笑了出來。
夫人給我留了許多東西,唯獨沒有賣身契,我以為是匆忙間忘了。
原來,在她兒子手裡。
甘草啊甘草,你不是早就明白了嗎,這世上哪有人會毫無保留對你好。
謝景逸緊緊盯著我,臉上露出一絲倉皇無措。
「這病來勢洶洶又形似瘟疫無人敢醫,甘草,你自小熟知藥性,連我娘都誇贊過你的天賦,你一定有辦法對不對?
「隻要你能救我外祖母,我保證還你自由!」
我深吸一口氣,這狗東西,早知道就不把那麼多銀票塞給他了。
「你最好說到做到。」
陸老夫人的情況和我在藥鋪見到的那些人相比,已是好很多了。
我寫了幾味藥暫時能緩解症狀,若要完全解除還有些麻煩。
偏頭看了看站在床邊焦急踱步的謝景逸,頗有些嫌棄。
「老夫人尚無性命之憂,你與其在這裡幹著急,不如去查查這毒是怎麼來的,下毒之人若還在城裡後患無窮。」
「啊?怎麼查?」
我翻了個白眼。
整日隻會舞刀弄槍,腦子是一點都不舍得用。
「能讓這麼多人幾乎同時中毒,隻有一個地方可以做到。」
謝景逸眼睛一亮:「水……水源!是護城河!」
邊關缺水,除了部分人家院子裡會打深水井之外,大多數人喝的都是護城河裡的水。
「我這就去查!」
謝景逸匆匆而去,在邊關,陸家的勢力可以說是手眼通天,連這點事兒都辦不好的話,趁早歇了當將軍的心。
沒過兩日,投毒之人便抓到了,沒想到竟還有過一面之緣。
上元節那日,被眾人圍繞的那位貌美的胡姬。
她也算是烈性,眼看東窗事發毫不猶豫服毒自盡。
我搖了搖頭,果然玫瑰都是帶刺的。
謝景逸威逼利誘抓來了幾位老大夫,確定隻是中毒不會傳染後,幾位大夫勉強安下心來與我共同研制解藥。
我雖精通藥理卻缺乏實踐經驗,如此甚好。
毒不算難解,隻是毒性強烈又像極了瘟疫,眾人生怕自己沾染上束手束腳,這才耽擱了時間。
七天的時間,城內百姓毒發身亡的已有五分之一。
還好陸府是有水井的,老夫人那日胃口不好便讓下人買了外頭的吃食,入口也不多,這才保住了一條命。
這邊病情好不容易控制住,震破天際的鐵蹄聲在城中響起。
10
謝景逸已經兩天沒合眼了。
此戰胡人是有備而來,先是在城中下藥,後又半夜突襲,讓我們自亂陣腳。
敵人大軍壓境,求援的信發出了好幾日也未曾有回復。陸將軍被逼一路退守至城外,損失慘重。
城中兵力不足八千,敵方卻有八萬鐵騎,倘若陸將軍他們守不住,城破幾乎是必然。
這樣的情況下,謝景逸自請要上戰場,我毫不意外。
還有百姓自發運來石頭,遠程投擲企圖為城外的將士贏得一絲生機。
這不是一場公平的戰爭,而是赤裸裸的圍殺。
陸將軍他們已兵臨城下退無可退,城內剩下的幾位將領起了爭執。有人提議將城門半開,讓陸將軍他們退回城裡。
此話一傳到城外,當即被陸將軍否決。
「傳我軍令,任何人不得開啟城門!
「城門一開,敵人勢必不顧一切衝鋒,絕不能開!」
殘餘的將士整整齊齊地列陣在城門前,握緊了手中的刀劍。
「將士們!這扇門背後是我們的父母妻兒,兄弟姐妹,毋寧死,不可退!給我殺!」
「殺——!」
將士們一個接一個倒下,寧死不入城門。
城牆上的兵士和運石的百姓眼睜睜看著胡人一刀將陸將軍的頭顱斬下,挑在刀尖張狂大笑,怒火燒紅了眼眶。
「陸將軍——」
「將軍!」
陸將軍的死訊傳遍了整座城,陸老夫人白發人送黑發人,一口氣沒上來含恨而終。
全城靜謐得可怕,眾人自發戴上了白頭巾低聲哽咽,不知是在哭陸將軍,還是在哭自己。
畢竟,敵軍的下一步就是攻城。
我沉默地在城牆邊臨時搭的醫棚裡忙碌,即使偶爾見到了謝景逸也顧不上說一句話。
敵軍的數量實在太多,攻擊也越來越猛烈。
謝景逸武功雖強,可這是血淋淋的戰場,他的身體早已疲憊不堪卻苦苦支撐著,原本對這個公子哥兒不屑一顧的老兵也逐漸佩服。
我再次見到他時,他被一支飛箭射中了肩膀,血染紅了大片衣襟,痛得幾乎無法呼吸。
「命挺大啊。」
謝景逸面無血色,蒼白無力地衝我咧了咧嘴。
我瞥了他一眼,手上動作還是放輕了些。
他低聲道:「城……堅持不了多久了,陸府書房的古董花瓶是密道的機關,賣身契我已經撕了,你走吧。」
說完別過臉不再看我。
我手下一頓,恍若未聞道:「夫人留下的錢我一個人可花不完,你長點兒心,可別死我前頭了。」
利落包扎完傷口去看下一位傷兵,忙得恨不得自己能長三頭六臂,誰有空跟他煽情?
走?走哪兒去?
人人都想獨善其身,殊不知家國本是一體。
覆巢之下,安有完卵。
支撐城門的巨木在一次又一次撞擊下,咔嚓一聲顯現出了第一道裂痕。
胡人的大軍如同狂風暴雨般席卷而入,開始殘酷的屠殺。他們的鐵蹄踏碎了地面,也踏碎了百姓心中最後的希望。
士兵們的臉上寫滿了疲憊和恐懼,手中卻緊握刀劍。
他們知道,這場戰爭已經輸了,但他們仍不能放棄。
屠殺當前,沒有一個人逃跑。
「格老子的,我跟你們拼了!」
「拼了!」
謝景逸幾乎要站不住,身上中了兩支箭,背上一道鮮血淋漓的刀痕。
每個人都用盡最後的力氣,緊緊地握著手中的武器,腳下是那些同樣犧牲了自己生命的同胞,他們的屍體堆積如山,鮮血順著磚縫流淌,染紅了這片土地。
我躲在屋後的空水缸裡,一面大刀襲來,手腕處的袖箭齊出精準地射入那人的胸口。
不由得看了一眼手腕,唇角微勾:「算他有良心。」
眼看人們一個接一個倒下, 眾人心生絕望之際。
「衝啊!」
「殺!」
城門處, 整齊劃一的怒喊響徹天際,戰士的嘶吼聲像是衝破黑暗的一道光。
援兵,到了。
11
胡人大敗,立刻送上了降書和美人,另有萬匹駿馬,牛羊無數。
隻有浸了血的土地昭告著這裡發生過什麼。
此番謝景逸立了大功正式入了軍營, 要隨幾位將領回京城接受封賞,他問我要不要跟他走。
我拒絕了。
天高任鳥飛,誰要伺候他這個大少爺。
臨走前, 我偷偷帶他回了一趟裕州城。
城外的山上, 是我為老爺夫人匆匆挖的墳墓。
挖墓這種事一回生二回熟, 若不是時間不允許, 我還能修得更漂亮些。
謝景逸看著眼前沒有刻碑的兩個小墳包,跪在墓前痛哭不已。
「你……是什麼時候回來的?」
我點燃了一摞紙錢, 身後還有一筐。
夫人那樣金尊玉貴的人, 到了那邊也不能受委屈。
「你讓我滾出陸府之後。」
我話裡夾槍帶棒, 謝景逸難得臉紅, 一臉愧疚地看著我。
「甘草,我……」
「打住!」我立馬制止他那讓我起雞皮疙瘩的目光,「亂葬崗到處都是被冰雪覆蓋著的屍體,時間匆忙,我隻找到了老爺和夫人,至於老管家和阿青……」
我沒有再說下去。
謝景逸沉默下來,火光映照著他的臉。
他走了。
之後的幾年偶爾也會寫幾封信給我,不過我懶得回。
隻知道他改名陸景逸, 以已故陸將軍之子的身份在軍營中擔任副尉, 後一路晉升, 奪嫡之爭中投靠了四皇子。
順貞二十七年,皇帝駕崩。
這等大戶人家的丫鬟可比普通百姓還要體面,況且還能拿月銀呢。
「邊小」次年,謝家冤案平反。
尋常傍晚, 邊陲小鎮的巷子裡。
「姐姐,你真的戳過鎮北將軍的屁股?」
一堆小蘿卜頭搬著小板凳坐在青棗樹下聽我講故事。
我抬了抬下巴,豪氣萬丈地一揮手:「那是當然!想當年我木棍在手, 戳得鎮北將軍上蹿下跳跪地求饒!」
小蘿卜頭們星星眼。
「哇, 姐姐好厲害!」
「姐姐比大將軍還厲害!」
隻有中間的少年郎目露懷疑:「真有此事?師父莫不是仗著我那時年紀小不記事隨意編來诓我的吧?」
我一手撈過小寶給了他一個腦瓜嘣。
隔壁阿婆死在了那場屠殺中,自那以後小寶就跟著我生活。他在醫術上很有天賦, 也算是我半個徒弟。
一位俊美冷冽的男子頂著沾了面粉的臉從廚房探出腦袋:「甘草, 小寶, 吃飯啦!」
「哎!來了來了!」
我心虛地拍拍屁股起身回屋,小蘿卜頭們一哄而散。
「你又在跟孩子們胡說八道什麼?」
小寶搶先答道:「師父在說鎮北將軍向她跪地求饒的事。景逸哥,你真的被我師父打過屁股嗎?」
我的臉幾乎埋到了碗裡。
比死更可怕的, 是社死。
謝景逸似笑非笑地遞給我一雙筷子:「你師父舞起長棍來確實有幾分本事。」
我悶頭扒著飯, 沒好氣道:「不好好在你的軍營待著,總賴在我這兒做什麼?我這兒廟小,供不起你這尊大佛。」
「我做飯, 我洗碗,吃得可還沒你多。」
「謝景逸!」
小院的吵鬧聲隨風飄散。
邊關落日孤煙,正是好時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