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第3章

所以,我經常恍惚地以為,我還活著。


我時常錯以為死的人是賀枝。


我們這個世界,經常隨口把還活著的人叫作死了的人。


其實也沒什麼區別,反正已經是陰陽相隔的兩個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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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死了,生前的回憶逐漸淡化,連七情六欲也隨之淡化。


和賀枝之間,許多往事我已經都快記不清了,對她的愛也逐漸消退。


於是我花七萬月薪,聘請 1107。


她的職責是幫我重現我和賀枝之間的每一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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賀枝十八歲時,我已經二十三歲,我在那個雨夜裡收留了她,還記得當時她在傘下惶然地問我:「姐姐,可以去你家待一會兒嗎?」


後來她的父母被拘留,那段時間她一直住在我家裡。她會隨意翻閱我書架上的法文,等我深夜回到家,很認真地對我說:「姐姐,我也想學法,就像你一樣。」


父母不支持她,打得她身後都是傷,我為她抹藥,她擦掉眼淚對我說:「姐姐,隻要你支持我就好了。」


她在律所門口等我下班,牽住我的手,身旁同事們都用奇怪的眼神打量我們。她於是說:「姐姐,我們走快一點,我們走遠一點。」


我們一個拖著行李箱,一個抱著文件盒站在十字路口,不知未來要通向何處。她笑著說:「姐姐,世界這麼大,我們的容身之處在哪裡?」


我那時不知道怎麼回答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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隻在心中想,要讓這小孩過得快樂幸福。


世界這麼大,陳儀和賀枝的容身之處在哪裡?


後來才知道,陳儀的容身之處在那小小的骨灰盒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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賀枝給我燒了很多錢,用也用不完。我拿錢買了投影儀,每到晚上八點,我就打開投影,看賀枝在短視頻平臺上直播。


那個已經擁有百萬粉絲的情侶賬號,自我去世後賀枝就沒有再更新過。


她過了兩年渾渾噩噩的日子,然後開始振作起來,決定替我繼續我的律師事業。


工作雖然繁雜,可我對這一職業懷抱最深沉的情感,這她是知道的。


不過,因為畢業後沒有參加工作,沒有任何從業經歷,沒有律所願意要她,她的求職之路走得很艱辛。


後來終於有一家律所願意要她,但前提是要她配合工作,把那個百萬粉絲的賬號做成律所的宣傳號。


她打開兩年沒有登錄的賬號,看著評論區的無數條詢問——


【怎麼不更新?是不是分手啦?】


【我真是嗑一對分一對啊!】


她哭著把和我的一條條過往視頻隱藏,再把我倆的合照頭像換成了律所的招牌。


律所不指望她打官司打得好,隻希望靠她的賬號賺流量,於是後來她按照律所安排,每晚八點上線,講上庭的搞笑故事,博人眼球。


她播了千百次,才換來一次上庭的機會。


那天她準備得很充分,一戰成名,後來每場官司都打得很精彩。


法庭上不會再有陳儀,但會有賀枝。


我想,那也不錯。


她在直播間和人連線,有人搗亂、有人真心問法律問題,她也都一一解答。


我坐在空蕩蕩的房間,透過投影,觀察另一個世界的她。


她那麼成熟穩重,無論外表、氣質、言談,都像極了當年的我。


是啊,曾經比我小五歲的小孩,今年已經和我同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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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天賀枝在直播間連線到一個很久以前的粉絲。


那粉絲輕聲說:「主播,我關注你五年了……你和你以前的女朋友,是分手了嗎?」


賀枝愣住了。


律所的同事就在旁邊,很快就轉過鏡頭,掛斷了和這位粉絲的連線。


之後賀枝沒有再出現在鏡頭裡。


彈幕上都在瘋狂地刷一些無關痛痒的討論。


有人說:【我也記得,這之前是情侶賬號啊,還有個女人叫陳儀是吧?】


陳儀,她在哪兒呢?


她在異世界的投影儀面前,扶正自己因為車禍而變形扭曲的五官,淚流滿面。


再過一段時間,她又要忘記和賀枝之間的一切。


記憶與情緒的消散,這也許大概就是人死後必將遵循的定律。


所以,再過一段時間,她又要去尋找下一位,尋找 11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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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於人死後的世界與現實沒什麼不同這個說法……賀枝也聽說過。


她接觸過不少。


那是陳儀死後的第一年,賀枝感覺自己活得神神叨叨。


她在網上關注了好多奇怪的說法,比如在午夜某個時間段點燃什麼香,就可以和異世界通靈,與愛人相見。


那些詭異的、令人毛骨悚然的說法,竟在那時候變成她的執念。


後來到了陳儀死後的第二年,賀枝被人說是瘋瘋癲癲。


她開始執著於陳儀的遺物,經常把陳儀的內衣、襯衫、外套、褲子,一件件套在身上,然後坐在她曾經無數次熬夜辦公的書桌前發呆。


衣物相近,肌膚相親,賀枝就是靠這樣,來換取一點舊日的溫存。


最後到了陳儀死後的第三年,賀枝終於清醒過來了。


她關於陳儀的回憶,已不再局限於她們之間的那一點情愛。


這與陳儀在事業上取得的成就相比,其實是微不足道的。


她是一個成功的律師,賀枝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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於是賀枝答應了律所開出的條件,把她們的賬號交付出去,曾經想做自媒體的心思也就這麼消失殆盡了。


她隻想,站在姐姐曾經站立過的法庭上,把她戛然而止的事業繼續下去。


也就是在進入律所後,賀枝才更懂得這份工作的勞累。


事多的上司,難纏的客戶,作為一名律師,在委託人的權益與事實真相之間備受折磨的時候,更是常有。


賀枝失眠時,會想,當初陳儀應該是很不容易的。


在外面扛著工作壓力和世俗偏見,回到家卻隻是問她法律課程修得如何,學國畫學得開不開心。


當然是很不容易的。


她付出那麼多努力,才艱難地走到事業高峰。


但又在一次出差途中,很輕易地被車禍奪去了生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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賀枝是拼盡全力才得到律所上司的認可,為自己爭取到一次上庭機會的。


賀枝是拼盡全力才得到律所上司的認可,為自己爭取上庭機會的。


還記得那次開播時,她一如既往按照上司要求在直播間連線,講一些無傷大雅的法律笑話和案例,吸引流量關注。


結果她沒想到連線的人會說:「主播,我關注你五年了……你和你以前的女朋友,是分手了嗎?」


她還沒反應過來,身邊的同事已經眼疾手快地把鏡頭轉過去,掛斷了連線。


賀枝僵硬地坐在椅子上,眼淚一下就砸了下來。


當初賬號交給事務所,裡面所有和陳儀有關的視頻都被刪得一幹二淨時,她都沒有哭,因為每條視頻她都有備份,自己記得。


現在聽人問了一句,眼淚就停不下來了,因為沒想到,有人記得。


上司瞪她一眼,狠狠地罵她:「要麼把你的眼淚給我憋回去,要麼你就收拾東西滾蛋。」


賀枝抬手一把就抹了眼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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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次開庭,首戰告捷後,賀枝立馬就買了一條高端定制的漂亮禮服裙來犒勞自己,哪怕這裙子很難有穿出去的機會,隻能是擺在家中觀賞。


一個月的工資就這麼沒了,卻也不覺得可惜。


她窩在沙發裡,看著那條裙子在昏暗的客廳中閃著細碎的光。


一瞬間好像回到她當年畢業的時候,陳儀給她準備了漂亮的裙子和細高跟。


她換上之後展示給陳儀看,陳儀從工作中抬頭看她,輕輕笑著。


揣測著那時候陳儀的心情,賀枝忽然也笑了,覺得幸福。


她時常依靠回憶來獲得幸福。


總之,為了討自己開心,花再多錢,也不覺得後悔。


因為被姐姐那樣炙熱地愛過,所以學會了盡力去愛自己。


29


賀枝有時也覺得孤獨。


她再不能從其他人身上獲得愛情,隻好將目光回望向自己的親人。


弟弟很討父母歡心,他們一家三口除了需要錢的時候,不會聯系賀枝。


有一次她心血來潮,下班後一路走回從前的家。


父母看到她,倒是很熱情地歡迎她進門,請她坐下吃飯。


弟弟全程低著頭沒說話。


最後吃完飯,父母才開口管她要錢,說要給弟弟湊齊結婚的首付。


張嘴要二十萬。


賀枝拿出手機賺了二百塊:「你們這頓飯,就值兩百塊。」


父母把她趕出家門,罵她忘恩負義,忘了他們把她養大的恩情,又罵她人不人鬼不鬼,是神經病,和一個大她五歲的女人搞在一起,真是丟臉……


賀枝昂首挺胸地在他們的叫罵聲中走出家門。


走進電梯,從倒影上看見自己的模樣,賀枝恍然發覺, 她已經三十歲了。


她穿著陳儀愛穿的幹練西裝,留著和陳儀一樣利落的齊肩短發, 塗著陳儀習慣帶在包裡的那隻梅子口紅。


她今年三十歲, 和陳儀同歲。


明年, 她就變成姐姐嘍。


30


賀枝出了電梯, 正要離開這棟老舊的公寓樓,才發現外面天色已經陰暗,並且下起了雨。


她拿出隨身帶的雨傘, 上面還有律師事務所的標志。


剛推門走出去, 她就看見一位穿著校服,站在雨中打顫的女學生。


賀枝為她撐著門:「進?」


女學生走近了, 傘下是一張稚嫩的臉頰,她帶著哭泣問:「姐姐,我爸爸媽媽又吵架了……可以去你家裡待一會兒嗎?」


賀枝怔了兩秒。


然後她冷聲回答:「不可以。」


她松開了撐住門的手,把那位茫然無措的女學生扔在身後。


隻是走出兩步,到底是不忍心。


2


「那兩」31


後來賀枝的人生是變得有些無聊了,大多數時候她都忙於工作,闲著無聊的時候, 就跑回家去像逗狗一樣逗著父母和弟弟。


隻是逢年過節,她雷打不動, 要為陳儀多燒點紙錢。


她相信在燒紙錢的時候說的話,陳儀一定能聽到的。


所以她總愛說些有的沒的。


「姐姐,我總想為你做點什麼, 現在發現,我唯一能做的, 就是為你多燒一點錢,錢最實在了。


「你看我現在把一疊疊冥幣扔到火盆裡,我感覺我的動作就像當年你把學費和生活費塞給我那樣, 多瀟灑啊。


「時間過得真快,明年開始, 你要叫我姐姐了。


「死去的人和活著的人永遠不能再見, 這是世界上最困難的法條規則,姐姐,我每天都隻學會一點。


「看我手機背後是什麼?我把我們的婚紗照打印成三寸照片, 放在手機後面了, 早知道當初就直接買一個膠片相機來拍, 那多方便啊。


「好了,這些錢夠用了嗎?不夠夢裡告訴我,下次我再多拿點來哦。」


32


在陳儀出車禍的前一段時間,她們正在備婚,因為不合理、不合法的緣故, 她們決定就舉辦一場隻有兩人的婚禮。


那段時間賀枝突發奇想,要陳儀和她一樣留長發,從此以後, 陳儀兜裡為她常備的發繩就從一根變成兩根。


到她們頭發的長度相差無幾時, 她們選的婚紗也送到了,於是她們換上婚紗,在家裡客廳的角落裡,拍了一張合照。


兩個穿婚紗的女人, 握著彼此的手。


那就是她們相愛著的,留存世間的,最後影像。?


本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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