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我抿唇不語,眼睫微垂,手指蜷縮了下,攥緊了被子。


周淮景雖平日裡不說,可我卻知道,周家人裡,他是最疼愛這個妹妹的。


可——


周希雲害我至此,我是斷不會原諒的。


那廂聽見裡頭有動靜。


下一刻,說話聲停了,顧隅安低頭越過簾子,大步走了進來,見我半靠在床頭,垂在一側的手臂包扎著,又是驚怒又是心疼,緩了緩語氣同我道:「遙兒,母親已得知此事,叫我帶你回家去。」


身長八尺的男人面容俊美,眼裡含了血絲,想是氣的狠了。


在他身後,周淮景嘴角青了一塊,擔憂的目光直直的落在我身上,欲言又止。


我避開他的視線,略頷首,輕聲道:「好,我與哥哥回去。」


這話堪堪落下,周淮景的臉色瞬間變了。


7


「阿遙——」


他上前一步,卻被顧隅安狠狠推開,男人瞪著眼狠狠剜了他一眼:「你還是想想怎麼和我顧家交代吧!」


說罷,也不肯再給周淮景開口的機會,吩咐熙春和我屋子裡的其他女使:「你們幾個,收拾一下姑娘的東西,走。」


「是。」


幾人紛紛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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熙春麻溜的收拾好了東西,等上馬車時,我原以為周淮景會來挽留,卻不曾想,一直到馬車駛出周家,也沒有見到他。


馬車簾子半掀。


迎面吹來的風穿透心髒,帶來刺骨的冷。


我的指尖僵住。


原來在他心裡,我的生死不甚要緊嗎?


「姑娘您別難過。」見我久久沒有放下簾子,熙春擔憂的聲音傳來,喚回我的思緒。


我收回視線,放下簾子,沒有多言。


隻是說不上來的失望。


8


我回家養了一個多月的傷。


手臂上燒傷不是很嚴重,隻是染了很重的風寒,成日裡昏昏睡睡。


母親常來看我,可每每看一回,出門時便拿著帕子抹眼淚,身邊的嬤嬤無論如何勸都止不住。


直到臨近年關,我的病將好了,母親的臉上才見了笑。


坐在床頭與我敘話,後怕的說:「你這丫頭,要嚇死母親不成!」


熙春站在一側,順著母親的話說:「可不是,那晚奴婢可是真真嚇壞了,若非那日夫人惦記姑娘冬至日裡愛吃夫人親手包的餃子,夜裡也叫安哥兒送來,還不知,還不知要發生什麼樣的事呢!」


這話一出,熙春的眼眶又紅了,婦人眼裡也有了淚,直罵:「我都聽熙春說了,你那黑心的小姑子怎麼忍心將你一人關在廚房,你自幼便體弱,又是那麼冷的水,又是被燒傷,你若是有個三長兩短,叫我可怎麼活啊……」


說著,眼淚直掉。


我心疼的不行,忙抱住婦人顫抖的身軀,安撫她:「母親,我這不是好好的嗎……」


「嗯,好好的。」


婦人用力的回抱住我。


有嬤嬤站在一旁,用帕子抹掉眼淚,笑說:「夫人,姑娘還好好的呢,快過年了,可不能再哭了。」


「你說的是。」母親聽進勸,擦去眼淚,正欲再說點什麼,可就在這時,有小廝在門口傳話:「夫人,姑娘,周家來人了,說是接姑娘回去。」


聞言,婦人眼睛一瞪,豁然站起身來:「回去?我倒要看看,他家險些害死了我的女兒,要怎麼處理!」


9


前廳裡,周家人都來了。


我到的時候,一道灼熱的視線立刻落在了我身上。


是周淮景。


他起身欲朝我走來,可在對上我淡然的視線時,又硬生生坐了回去。


周希雲跟在周夫人身邊,臉色也有些蒼白,觸及我的視線,她心虛的別開眼。


父親和大哥哥早就到了。


至此,兩家人便算是齊全了。


婆母率先開口:「景哥兒媳婦,那日的事我也聽說了,希雲這孩子毛手毛腳的,不小心關上了門,她並非無意,可你哥哥那一腳,卻險些要了她的命!」


我掀眸,忽而覺得可笑。


原來竟是來興師問罪的?


聽得這話,顧隅安當即坐不住了,罵道:「荒唐!你周家女故意害我妹妹身陷火海,便是打死她,也算便宜了她!」


他是為官的人,氣勢非同尋常。


「你——」


周夫人手指著他,怒不可遏,可到底畏懼侯府勢力,轉而抱著周希雲痛哭:「我苦命的女兒啊,我原還當你嫂嫂是個良善的,能照顧你,卻不想,人家天生高貴,是我們這等人家不配了。」


父親和母親的臉色頓時沉了下去。


我靜靜的坐著,沒有出聲,目光掃過一直沒有作聲的周淮景,心底的失望愈重。


半晌,廳內響起周希雲抽抽噎噎的聲音:「我,我並非有意要害嫂嫂,隻是那日實在害怕,我以前闖了禍就會被打,被打怕了……」


說著,她撲到我腳邊,抓著我的裙擺,模樣瞧著可憐極了。


熙春站在我身側,聞言冷笑出聲:「可不是,你自己害怕,我家姑娘就不害怕了,合該要被你關在廚房裡等死!若非我家姑娘聰明,用冷水澆遍全身,此刻怕是活不到今日,到時候豈不是任由你說?興許你還得說是姑娘自己不小心點著了廚房呢!」


周希雲的哭聲一止,打著哭隔道:「你胡說些什麼——」


現場的氣氛陰沉的仿佛能滴出水來。


周淮景凝視著我,半晌,他低下頭,道:「雲兒,夠了!」


在場的人都看向他。


眾目睽睽之下,周淮景隻抬頭看向我,眼下烏黑一片,憔悴極了:「此事是我周家的錯,但能不能,讓我與阿遙單獨說說話。」


10


他說的言辭懇切。


母親原想拒絕,可覷了我一眼後,到底是同意了。


我站起身,同周淮景去了內間。


待屋內隻剩下我們兩人。


男人心疼的拉過我的手,喉結微滾,儼然紅了眼眶:「你那時候是不是很怕,很疼?」


我抿唇不語。


聽熙春說,他這段日子,送了不少好東西來顧家,隻是我尚在昏睡,他未能進得來。


可我不能不怨。


「對不起。」


忽得,一滴淚砸在我手上,滾燙。


我驚的抬眼,恰好對上男人含淚的眸子,一時心內五味陳雜。


「淮景……」


他低下頭,緊緊抓著我的手,不住的重復對不起。


仿佛有什麼捏著我的心髒,反復拉扯,腦海裡那些歡愉日子一閃而過,我到底心軟:「周淮景,我不要你打死她,不如這樣,你罰她幾個板子,將她送去莊子上,或是我們搬出周家,與她們分院別居,隻要她再不上門,我便不計較此事。」


這已經是我能讓出的最大底線。


卻不想,我的話才落,男人倏地抬起眼,嗓音裡夾雜著幾分痛楚:「阿遙,你明知她自幼受了許多的苦,怎的還能說出將她送去莊子上的話?分院別居?母親尚在,我怎能不孝順母親?」


「可她要害死我!」


我不由得加大了音量。


若非那日哥哥如神兵天降,現在我早已命喪黃泉!


「她隻是害怕,並非有意的,阿遙,她年紀還小,我會罰她,可我不能不照顧她。」


周淮景試圖與我解釋,可見我神情越來越冷,嗓音裡也帶了幾分焦灼:「原來你最是心軟體諒,如今怎的變成這樣了?更何況,你哥哥已經踹了她一腳,這一個多月,她傷的比你還重……」


我猛地抽回自己的手:「你這話是什麼意思?她要害我,我的哥哥替我出氣,我便要原諒她?如若不原諒這就是不夠心軟體諒了?什麼叫她傷的比我重?我險些死在火裡!」


「我不是這個意思……」


他伸手想來握我的手,卻被我躲開,連日的疲憊和我的冷語,到底讓他少了幾分耐心:「你能不能不要在這些小事上計較,我們好好過日子不成嗎?」


「這算是小事?」


我盯著他,簡直不敢相信這話會從他的口中說出。


「如果我的性命都算是小事,那還有什麼算是大事?還是說,隻有你周家人的命是命,我的命就不是命了嗎!」


眼見我越發激動,周淮景忙站起身,試圖攬我入懷,放軟了語氣:「阿遙,你冷靜一些,你知道我不是這個意思,你和希雲都是我最重要的人,你們哪一個受傷我都會心疼,你何故說這樣的話來刺我?」


我後退了兩步,冷冷的盯著他。


是。


周希雲可憐。


可她可憐,所有人便要一味地縱容她嗎?


我做不到。


沉默良久,那句在腦海裡徘徊了多日的話到底是脫口而出:「周淮景,我們和離吧。」


11


在今日之前,我從未想過會和周淮景和離。


周家雖不是王孫貴族,可也是書香門第,祖輩是做過宰相的,世代簪纓,是少有的清流人家。


我的郎君,更是這盛京城裡驚才絕豔的青年才俊。


我一侯府嫡女,嫁給他雖是低嫁,也算不上委屈。


出嫁那日,閨中的小姊妹還曾羨慕我,能得一如意郎君。


可如今,我忽然覺得累了。


原先我看中他溫柔的脾性,懂得顧家,可如今,又恨他這點,他心中疼惜妹妹本沒有錯,可如今危及我的性命,是斷不能容忍了,我們之間,鬧到今日這般,他隻能周全一方。


我已經給過他機會了。


話音落下的瞬間。


周淮景猛地站了起來,泛紅的黑眸裡閃爍著震驚:「阿遙,你,你要與我和離?」


我沒有作聲,算是默認。


肩膀忽然被握住,他明顯有些急了:「阿遙,你已嫁給我,離了我,你很難再嫁,難不成你要青燈古佛一輩子?」


若說之前我隻是覺得他優柔寡斷,到如今,我隻覺得自己看走了眼。


我抬眼,直直對上他的眼:「所以呢?你想用此來威脅我?」


他的眸光閃爍著。


我唇角微扯,甩開他的手,轉身朝外走去:「周淮景,沒有誰離了誰不能活的,我未來如何,與你無關,若你還念我們的夫妻情分就籤了和離書,也算是全了兩家的顏面,如若不然,你妹妹怕是難逃罪罰。」


身後,男人的拳頭緊握著,用力到骨節發了白。


12


那日不歡而散。


聽說我要和離,周家人並沒有什麼意見。


周夫人心疼寶貝女兒,若非理虧,恨不能將我哥哥告上開封府,周淮景一夜憔悴了許多,終於在第五日送來和離書。


看到和離書,母親卻是沒有那麼高興。


明明是快要過年,可全家都縈繞在一片愁雲慘淡的氛圍裡。


吃飯時,我心裡愧疚,放下筷子,低聲說:「爹娘,哥哥,我……」


隻剛剛起了個頭,母親便握住了我的手,衝我搖頭。


哥哥也看向我,正色道:「遙兒,此事你做得對,那周淮景並非良配,他實不是個能擔當的人,若你這回都忍了,將來指不定還要受多大的委屈,哥哥並不能回回都護住你,還不如你就此脫離周家,有道是已入窮巷,不如及時止損。」


一直沒有發話的父親也贊同的點了點頭:「你哥哥說的極是,咱們是侯爵人家,你哥哥又仕途順遂,不比那姓周的差,往後你隻管住在家裡,照舊是我顧家女。」


聞言,我的心頭升起一陣暖意。


我何其有幸,能得此父母兄長。


可話雖如此,但我朝極少有婦人和離後一直住在家中的。


這才幾日,外頭便流言霏霏。


熙春怕我聽了心裡難過,在我面前是萬萬不肯提上一字半句的,可耐不住府裡人多嘴雜,我少不了知道情況。


外頭都說是我們姑嫂不合,這才和離。


外人不知實情,隻當我是那不知體恤小輩的惡嫂嫂,我的名聲算是毀的差不多了,往後想要再嫁人,怕是難了。


父親最是在意門戶臉面,可為著怕我傷心,他隻字不提。


我反握住母親溫暖的手,緩緩道:「母親,我想開女學,我自幼飽讀詩書,琴棋詩畫樣樣精通,又何故非得為人妻,不能為人師?」


這話落下,滿座皆驚。


13


原本眉頭緊蹙的母親霎時間瞪大了眼睛:「可,可你和離過,怕是會惹來許多闲言碎語——」


父兄也投來擔憂的目光。


我直直迎上他們的目光:「母親,我朝條文都規定:夫妻不相安諧而和離者,不坐。女子自有選擇和離的權利,我又何必感到羞恥?」


更何況——闲言碎語罷了,任他人說去。


我並不放在心上。


嫁人也好。


不嫁人也罷。


都是人生的一種活法,我並不後悔。


若前路走不通,那便換一條路走。


無論如何,我都不會自輕自賤了自己。


對面,顧隅安瞳孔微震,許是沒想到我會說出這樣的一番話來,良久,青年忽然朗聲大笑起來:「好,不愧是我顧家的女郎!」


我彎唇淺笑,鬱悶了多日的情緒終於消解。


人總要活下去的。


14


再見到周淮景,已是一年後了。


當今聖上看中女學,雖不能登科及第,可終究算是件體面的事。


我出身侯府,哥哥又仕途坦蕩,便是為著結交,也有一些豪門貴族將年紀小的女兒送至我這。


一來二去,從前的事倒是如雲煙一般淡忘了。


我本意是不想再嫁,可耐不住母親總勸。


她每每咒罵,男子能三妻四妾,女子和離了為何不能再嫁,不僅要嫁,還要嫁得好!


我明白她的意思,倒不是覺著女子離了男子就不能安身立命,隻是她希望我日子過得幸福美滿。


為父母的,總希望子女過得好一些,再好一些。


我如今不過十九歲,又不曾有過孩子,她便時常去打聽,又將我從家塾拉出去,到處赴宴,硬氣說:「有母親在,你大膽去看!便是沒有婚娶過的好兒郎也成,我的遙兒這麼好,定不愁嫁!」


我失笑,卻不忍辜負了她的好心。


春日裡,我受邀參加馬球會。


正與一豪門娘子相談甚歡,忽覺一道灼熱視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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