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他直接伸手將我攔住，目光掃過手中的書。

「你想參加……」觸到我茫然的視線，他似笑非笑，「怎麼，文盲也知道好好學習了？」

「確實，像你這種人是該好好學習，免得一輩子隻曉得圍著男人轉。」

我平靜地問：「我這種人，那你又是什麼人？」

他在我面前永遠都是高高在上。

好像我不配與他靈魂交流，思想產生共鳴。

那會兒給他整理書房，他會生氣：「誰讓你碰的？看得懂嗎？可別把我的心血當廢品賣了。」

我隨口一句今天很忙嗎，他回：「跟你說了也不懂，你懂什麼是物理嗎？」

字字句句，都成了婚姻裡不可磨滅的傷痕。

後來，我不碰了，不問了。

想到這，我笑了：「是流氓。」

周淮秋的臉瞬間沉了下來。

以他的性子會轉身就走，但他沒有。

反而將那袋東西遞給我：「這是我昨天進城買的，拿回去給沈叔沈姨嘗嘗，是我的一點心意。」

見我不接，他自顧自嘆氣：「最近沒掙到什麼工分，你先拿著，等以後我再……」

大媽扛著鋤頭路過嘖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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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瞧瞧，都結婚了還不忘報恩，多好的一個孩子，難怪對媳婦兒也多麼好。

「話說沈家也太會拿喬了，人家都結婚要養家了，還貪這點糧食，真不是個東西。」

我總算明白他為什麼選在人來人往的地方了。

估計最近周淮秋沒搞到錢，加上我家也不去幫忙，就靠他和周母幹活，家裡沒工分揭不開鍋了。

鬧這出想讓我收回賠償？

像我們這種農村婦女最怕別人說闲話了，還是訂了婚又取消，村口的唾沫星子都能把女方淹死。

所以他篤定我要臉，不敢說實話。

我索性蠻橫到底，直接叉腰大罵：「放屁，這明明是周淮秋半夜鑽了程時鳶的床，要取消我倆的婚約，說好的補償！」

眾人眼睛都瞪大了。

周淮秋咬牙切齒：「沈珺儀，你蠻不講理，無恥至極！我當初真是瞎了……」

「呸，我才瞎了眼！我們全家都瞎了眼對你掏心掏肺！」

很快，全村人都知道周淮秋拋棄我，和程時鳶搞在一起了。

8

到了冬天，農忙才算闲了下來。

我總算能好好學習了，為ţú₈此還經常去請教一位老先生。

我爸每天看我學得這麼晚，搖頭嘆氣：「眼睛都要看瞎了，等開春了，爸再去給你相看個好人家，一定比周家那白眼狼好一千倍一萬倍。」

我很認真地說：「爸，不是因為周淮秋我才想讀書的。而是，知識使我終生受用，我不想到老了也是個眼盲心瞎的人。」

我媽眼神閃了閃，不知想起什麼，拍胸脯：「雖然老娘一個字兒也不認識，但我支持閨女。」

「行，我也支持！」

剛說著，突然有人砰砰敲門。

「沈爺爺，我媳婦兒暈倒了，求您去看一眼。」

我爺是赤腳大夫，當初周淮秋他爸得了重病，是我爺去山上抓藥，摔了腿，還拼命想著把救命藥送回來。

就這層關系在，周淮秋都能娶了程時鳶，爸媽怎能不心寒。

兩人對視一眼：「不去，死了都跟我們沒關系！」

周淮秋見沒人應，索性在門口下跪。

大冬天的這麼一跪，又大聲嚷嚷，左鄰右舍都出來看熱鬧。

當初周淮秋和程時鳶搞在一起，和我解除婚約，讓眾人義憤填膺了好一陣子。

但人命關天，幾人也跟著勸：「老沈，多大的仇，去看看唄？」

就這樣，我爺也吵醒了，還是披了件衣服去了。

沒過十分鍾就回來了，說是程時鳶懷孕兩月了。

兩口子晚上沒個顧忌，出血了，程時鳶身子羸弱，直接暈了。

「現在血是止住了咯，娃兒怕要明天上醫院檢查才曉得結果。」

「哎喲我的老天爺，當著孩子的面說這些幹什麼？」我奶把兩人轟走了。

我裝作沒聽懂，繼續看書。

隻是心裡卻很奇怪。

現在是二月份，還剩八個月就要通知恢復高考了。

現在程時鳶懷孕了，身體又不好，哪有時間和精力復習，說不定高考那個月就是預產期。

就算是程時鳶想要孩子，難道周淮秋沒找借口避孕，拉著她一起學習，為高考做準備嗎？

程時鳶是個很驕傲的人。

前世，她父母在時局動蕩的年代沒挺過來，她成了鄉下知青。

高考是她改變命運的唯一機會。

所以她比任何人都想參考高考。

難道說，嫁給周淮秋以後，她在愛情裡失去了這種驕傲？

還有一個可能——周淮秋壓根就沒透露任何消息！

9

沒過多久，我就得到了答案。

程時鳶的情況不好，住院了。

也巧在舅姥爺病重，我們一家去探病。

經過一間病房時，我看到了熟睡的程時鳶。

而一旁的周淮秋神色復雜：「時鳶，我不想失去你，不想你離開我，也不想你參加高考，所以隻能用生孩子來困住你。

「但我沒想到會發生這樣的事，是我不好，我不會再讓你受委屈了。」

我愣了愣，突然覺得這一刻的周淮秋面目可憎。

真可笑，以愛的名義來捆住對方。

周淮秋，你到底是真愛程時鳶，還是得不到的騷動？

我真希望，程時鳶是醒著的，這樣就能聽到偽君子的自白了。

可惜，周淮秋隻敢在她睡著時，假意懺悔。

……

我們出來時，在走廊裡撞見周淮秋打完開水回來。

周母在後頭罵罵咧咧：「這都伺候多久了，還能不能出院了？

「你媳婦兒身子骨也太差了，三天兩頭跑醫院，再病下去家底都掏空了，糧食熬不過開春了。」

周淮秋面色疲憊，不耐地說：「媽，時鳶和孩子的情況不好，不能出院。你還想不想抱大孫子了？」

周母看到我們，尷尬笑了笑。

還沒走遠呢，身後突然傳來喧鬧。

周母破口大罵——

「程時鳶，給你小騷蹄子的臉了，還敢打我兒子！

「你知不知道為了送你來醫院，下著雪吶，淮秋蹬了兩小時自行車，到醫院人都躺下了還不忘顧你，你說你怎麼不知足啊！

「當初要不是為了娶你，我們得罪了沈家，把家底也掏空了。人家婦女都幹農活就你不幹，整天穿得妖裡妖氣，真是把你慣的胃口大了，竟敢打丈夫！」

「夠了媽，這是醫院，你先讓時鳶好好休息。」

「周淮秋你出息了！為了這小妮子和我對著幹，我到底是造了什麼孽啊……」

周母哭得撕心裂肺，連數這半年來寡母和兒媳的齷齪事。

眾人聽得津津有味：「果然娶妻得娶賢。」

周淮秋頂著巴掌印，頭都快抬不起來了：「媽，你能不能別鬧了，等時鳶好了，我回去讓她跟你道歉行嗎。」

「我為什麼要道歉，我做錯了什麼？」

隔著人群，我看到了臉色蒼白的程時鳶，巴掌大的小臉裹在棉衣底下，眼淚如珠子似的。

「自從我嫁進來，她就看我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這次要不是你大意，我會出事進醫院嗎？醫生說晚一步的話，孩子都保不住了，你是孩子的父親，難道不該負責任嗎？」

「淮秋，我隻是氣急了才打的你，可你媽是什麼態度，當著眾人面揭我短，抱怨我這個兒媳婦沒做到位，讓人看我笑話……」

聽見程時鳶這樣說，周淮秋果然內疚了：「對不起，是我不好，是我說錯話了。」

程時鳶這才破涕為笑，靠在他頭上。

兩人很快和好如初。

不管曾經如何，至少這一刻，我很佩服程時鳶。

但凡我有她一半魄力，能拿捏周淮秋，也不會被磋磨了一輩子。

很快護士來了，將闲雜人等轟散。

周母杵在這裡，顯得十分多餘且刻薄。最後跺了跺腳：「鬼迷心竅了！真是造孽啊！」

10

周母潑辣ťű₉了一輩子，絕不能容忍有人在她頭上作威作福，幹脆裡子面子都不要了，逢人就嘆氣。

開春之際，正是農忙的時候。

我給爸媽送飯，就看到大家邊幹活，邊聽周母眉飛色舞叨叨。

「半夜三更餓了想喝雞湯，差使淮秋去殺雞，家裡就一隻下蛋的老母雞，說殺就殺了。

「大冬天的要去院子裡堆雪人，我的天爺嘞，凍感冒了又怪我們沒伺候好。

「懷著孕嘞還要點油燈看書，我呸，還以為自己是握筆杆子嗎？既然到了鄉下就該老老實實當個莊稼漢！

「唉，你們說哪有男人伺候女人的？懷孕就不幹活了嗎？當初我懷孕，還伺候他爸讀書寫字呢！

「你瞧我這命苦的哦，娶了金疙瘩回來！」

「媽，你能不能別說了，時鳶她——」

周母叉腰：「我哪句話說錯了？你問問這些嬢嬢，是她不講道理還是我不講道理？我還不是為了你好，為了這個家好！」

「是啊淮秋，回去勸勸你媳婦兒吧！別擱這兒作了。」

這個年代的農村婦女嘛，自然是站在周母這邊。

苦口婆心地勸說：「媳婦和娘，自然是要孝順娘的，更何況還是寡母帶著兒子，你媽也不容易，你怎麼還怪她呢？」

周淮秋站在蕭瑟的風裡，整個人都沉默了下來。

耳邊還不合時宜傳來——

「棒！還是閨女包的餃子好吃！」

程時鳶已經很長一段時間沒給他送飯了，倒是他忙完農活，還要趕著去河邊抓魚。

醫生說她太瘦了，要補身子。

他廚藝不好，煮出來的魚很腥，程時鳶吃了一口吐得酸水都出來了。

可能是孕期脾氣大，她突然發了難，罵周母一大把年紀還跟兒媳婦計較，罵他沒本事連飯都做不好。

罵完又抱著他哭，說自己不是故意的，是心情不好。

他沒有說話，隻是被弄得心力交瘁。

就這麼一個恍神，他突然覺得田間這香噴噴的餃子，和記憶裡的味道極其相似。

記憶穿越時光，回到好多年以前。

他瞧不上沈珺儀這人，大字不識一個，村婦一樣的潑辣，身子骨卻結實得很，懷孕了不哭不鬧，廚藝還特別好。

就說包個餃子。

他不愛吃白菜韭菜餡的，也不愛酸菜荠菜，也不知道沈珺儀是從哪裡搞來的食譜，一根玉米加一斤豬肉，包的玉米餃子蘸上糖醋酸辣的料汁。

他一口氣能吃五十個。

相攜了一輩子，他似乎就記得這碗餃子的分量。

11

到了飯點，周淮秋戴上草帽，縮著肩回去了。

似乎再也找不到前世意氣風發的影子了。

我媽嘆氣：「當初他硬要娶程知青，就該料到有這麼一出。」

處理不好婆媳關系，隻能哄哄這個，又勸慰那個。

時間久了，天秤總會傾斜。

我無動於衷地聽完，隻覺得好笑。

周淮秋可沒想這麼多，這一世，他隻想和程時鳶再續前緣，白頭偕老。

如今他為程時鳶做這些事，也該嘗嘗如何解決婆媳矛盾。

當年恢復高考後，我懷著孕，還給周淮秋洗衣做飯。

而他呢，隻用挑燈夜戰復習就行了。

我累倒了，沒錢去醫院臥在床上休養，任孕期的血沾湿了床單，發出惡心的腥臭味。

我以為自己要死了，哭著要去周淮秋。

周母攔住我：「傻姑娘啊，再忍忍，別打擾淮秋。等他考上了，你們娘倆的日子也好了。」

再忍忍，我聽了太多太多這樣的話。

這年代的女人，伺候丈夫，並不添麻煩，孝敬婆婆，處理好婆媳關系，再被人誇一句賢惠孝順，就是莫大的榮譽。

從新時代回來的我，經歷了外人豔羨，實則一地雞毛的婚姻，突然可悲地意識到——

女人隻要肯吃苦，就會有吃不完的苦。

我不羨慕程時鳶的清醒，也不恨周淮秋不愛我。

相反，我覺得自己很幸運，幸運自己在無知的時代裡選錯了路，老天還讓我重來一次。

想到這，我翻開日歷，又劃掉了一個日子。

距離高考，還有五個月。

他們這輩子過得怎麼樣，都和我沒關系了。

12

日子就這麼一天天地過，很快，國家正式通知恢復高考。

這一舉措，舉國歡慶。

田地間洋溢著熱鬧的氛圍，那些下鄉的知青，終於窺Ṫūₑ到了改變命運的時刻。

我衝到田埂，歡天喜地地通知兩老：「爸媽，我要報名參加高考！」

兩老都很高興：「好好好，加油啊閨女，我們老沈家還沒出過讀書人嘞！」

回去的時候，周淮秋不知怎地走到了我旁邊。

「沈珺儀，原來你當初看書是想參加高考啊？」

我沒有理他，他繼續說，「原來你也有遠大志向，我還以為你隻想碌碌無為當個家庭主婦呢！」頓了頓，「這輩子換個活法也不錯。」

「所以你也……」

我一臉聽不懂，腳下生風。

沈珺儀像是沒看到，又喊住我：「要不要我給你劃重點？看在曾經……」

ṭṻ¹「不用！」

我撒腿就跑，因為懂了他沒說完的話。

誰稀罕！

我剛跑到村口，和迎面挺著大肚子的程時鳶擦肩而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