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2章

第112章

  顧徽彥回到書房,他沒有急著落座處理政務,而是踱步到窗前,頂著初冬凜冽的寒風,將書房外那樹國槐看了許久。


  寒風朔朔,顧徽彥的身影良久未動。他從前總覺得難得糊塗,他很喜歡這樣的狀態,所以有些事沒必要探究得太清楚。可能他也隱隱感應到,有些事情一旦查明,就沒辦法繼續了。


  可是現在,這個真相,這根貌似微不足道的細刺,卻漸漸變得不可忽略,讓他連裝作看不見都做不到了。


  風蕭蕭而過,將枯枝吹得簌簌作響,天上漸漸落下細碎的雪粒。


  下雪了。又是一年下雪時。


  顧徽彥的聲音隱沒在風聲中,幾乎要隨風而去,可是其中的力道,卻是那樣明晰:“顧明達,你親自去查一件事。”


第96章 風起


  從元嘉六年年末, 被後世稱為文忠之變的政治動蕩, 就已經露出了苗頭。


  無數人在翻閱這段歷史時都在扼腕, 張孝濂入閣半生,首輔十年, 有多少人贊譽就有多少人詆毀,後世對這位強權首輔的評價亦毀譽參半。但是無論後世如何評說, 在這個時候,張孝濂還是篤定地,問心無愧地做著他認為對的事情。


  比如替皇帝做主皇後人選。


  過了年皇帝就十六歲了, 別說皇家, 即便是普通官宦子弟,這個年齡也該考慮成家立業。皇帝作為一國之首, 他的婚姻大事,自然早就有臣子替他操心了。


  眾臣從京師五品,外省三品及以上的官宦之家中精挑細選,細細擬了一份出身清白、品德兼優, 年齡俱在十三到十六之間的少女名冊遞到御前。錢太後和內閣很快就拿到一份誊本, 錢太後一拿到名單, 立刻就將錢家的姑娘圈了出來。


  錢太後的心思很好理解,三千寵愛在一身, 不盼生兒隻盼女, 她自己就是因為外戚而起來的,當然明白做帝王家的女眷有多少好處。現在錢家因為她而成了京城數一數二的體面人家,沒道理顯達的時候反而不送自家的女兒入宮了。


  錢太後想讓錢家繼續出一位皇後, 而張首輔怎麼可能會同意。


  張首輔已經為皇帝接下來的十年做好了規劃,皇帝會在今年聘選一位德才兼備、品行淑均的皇後,按照開國太祖的遺訓,後宮諸妃不得從朝中重臣家選,而要從民間選拔,就是為了防範外戚專權。雖然太祖的遺訓不太符合實際,可是中心思想總是不差的,那便是皇後之家不能太顯赫,免得日後國丈勢大,威脅皇權。


  而且既然是皇後,那容貌便要端莊大方,太妖媚太出挑都是不行的。古來賢後看重的都是品德、文才,因為美貌而出名的無一例外都是亡國之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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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樣一來,可想而知張首輔挑出來的,都是一些什麼樣的女子。


  等這份由首輔授意過的名單傳到皇帝面前,皇帝翻開隻是看了看最前面的幾個名字,臉色就陰下來了。


  而錢太後也樂此不疲地遊說皇帝,極力推薦自己十全十美的侄女們。皇帝卻有心立自己身邊的一個小宮女,小宮女陪伴了皇帝五年,兩人思想極為契合,無論評史論古還是詩詞歌賦,皇帝和這個宮女都有聊不完的話題,說不完的笑話。皇帝八歲登基,登基前因為步貴妃專寵後宮,他沒有得到父皇任何關注,更遑論偏愛,登基後雖然錦衣玉食,可是外有老師張首輔,內有養母錢太後,皇帝還沒享受童年就必須學著成為一個理想中的聖賢君王。紫禁城寂寂十年時光,竟然隻有這個小宮女和他說得上話。皇帝將這個小宮女引為知己,自然想給心上人一個好的名分。


  首輔、太後各有主張,要命的是皇帝似乎也有中意的人選,選後的分歧一觸即發,漸漸鬧到不可收拾。到了後來,立誰為皇後已經不重要了,皇帝、首輔、太後三方人都覺得自己好心沒好報,皇後之選不過是個導火索,真正關鍵的,乃是這三方多年來引而不發的隔閡積怨。


  也該是多事之秋,朝中風雨飄搖的時候,年關時分西北連下了一個月的雪,農民草屋坍塌,牛羊凍死,有些地方甚至都出現了大批的餓殍。內閣為了過個體面年,便壓下此事不表,而是由張孝濂私人寫了一封信過去,授意山、陝總督開倉濟民。


  張孝濂的心是好的,最後呈現的結果卻大相徑庭。首輔的書信誰都不敢怠慢,然而沒有正式的朝廷調令,許多程序都沒辦法走,再加上地方官也想好好過個年,等山陝二地的消息再也壓不住傳到天子耳朵裡的時候,僅西安府一天就大概有千數之眾凍餓而死。


  京中因為這件事,再次掀起軒然大波。


  這一次對張孝濂的彈劾又兇又猛,遠非去年初夏可以匹敵。朝中亂成一鍋粥,每個人都忙著寫折子彈劾,或者忙著明哲保身,幾乎無人還記得關中每一秒都在死人。


  燕王實在看不過去,自請出京,去秦陝賑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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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昨夜的雪可大,風刮了一宿,而今日一早卻又是個大晴天,真是怪哉。”


  “可不是麼。”林未晞肚子已經隆起,她在丫鬟的扶持下,慢慢地走在燕王府深深的回廊中。昨夜大雪,天地樹木都被白茫茫的雪覆蓋,唯有屋檐上的雪被太陽融化,露出下面綠色的琉璃瓦來。


  柳素娘提著裙子走下臺階,回身急急忙忙地對林未晞說:“這裡有臺階,王妃小心腳下。”


  林未晞小心翼翼地踩在實地上,說:“我沒你們想象的那樣脆弱,又不是不能走路,怎麼就至於這樣嬌弱了?被拘著在屋裡待了三個月保胎,再不出來走動走動,我的骨頭都要發鏽了。”


  燕王剛過完年就出京收拾災局去了,連元宵都沒有過。林未晞一個人待在王府,好容易太醫放話驚馬的影響已經過去,隻要林未晞不要太劇烈地運動,日常活動已無虞。柳素娘心疼林未晞頭胎懷孕就要自己過,就大著膽子跑過來給林未晞作伴。沒想到盛名在外的燕王妃卻親和的很,這幾日柳素娘時常來燕王府,和林未晞也漸漸熟悉起來。


  她們倆從主院出來,在花園裡逛了半圈,兩人都薄薄出了層汗。正好前方有一個涼亭,林未晞讓丫鬟將擋風簾子放下,唯留一面敞開,她則和柳素娘相對坐下。


  丫鬟們魚貫捧了炭火、熱茶和糕點進來,僅是一會的功夫,涼亭就變得清香宜人,溫暖融融。坐在亭中能看到外面蒼茫的雪景,手中捧著熱茶和暖爐賞雪,清風陣陣,天高氣爽,胸中的鬱氣也不知不覺消散了。


  柳素娘啜了口熱茶,手指搭著珐琅青的瓷杯,問林未晞:“王妃,你是今年四月初的日子吧?”


  “對。”林未晞點頭,手掌放在肚子上,神色不知不覺變得柔和,“他都已經七個月大了,我都沒有感覺。”


  “等孩子生出來,一日一個樣子,那才叫不知歲月呢。”談起孩子,柳素娘也忍不住滿臉笑,“不知這個寶貝是男是女,要我看他倒懂得心疼娘親。他專門挑在春暖花開的四月出生,可不就是為了讓王妃少受點罪嗎。到時生孩子的時候天氣剛好,坐月子也不至於像大夏天那樣熬人,而且到時候,燕王肯定已經回來了。”


  柳素娘越說越覺得簡直有如天意一般,林未晞聽到顧徽彥的名字,臉上的笑不免斂了斂:“但願吧。”


  “燕王肯定會回來的。”柳素娘也沒想到自己隨口一句話,竟然惹了林未晞傷懷。她趕緊安慰林未晞:“燕王此行是去賑災,要不是朝中實在沒人,燕王怎麼會拋下你們娘倆兒,自己出京賑災呢?關中的事實在鬧得不像樣子,相公前幾日每日下朝都是憂心忡忡,直到燕王請命,他才終於放下心來,對我說‘關中是三秦兩漢龍興之地,如今餓殍遍地,再耽誤下去,恐生變故。但如今燕王去了,那必然就無虞了。’”


  林未晞沒有想到未來的申首輔對燕王評價這樣高。申長洲擔心的沒錯,如果關中雪災遲遲不處理,恐怕要不了多久就會有人揭竿起義。秦漢隋唐俱是從那裡孕育而來,或許關中這片土地冥冥之中帶著什麼力量,關中造反,不是小事。


  眼見如今張孝濂和皇上起齷齪,林未晞基本可以斷定,那本天書是對的,很快張孝濂就會病逝,主心骨一倒,張黨樹倒猢狲散送,此後十年朝廷都籠罩在清算張孝濂、否定張孝濂,然後再為張孝濂平反的風波中。而張孝濂之後的那位首輔,就是申長洲,面前這位柳素娘的夫君。


  申首輔祖籍長洲,如今朝中黨羽盛行,因祖籍而自然形成的幫派也十分強盛,所以官場中多以地名稱呼。林未晞也順了官場的做法,稱呼申時行為申長洲。


  說起天災人命,柳素娘也感慨:“誰知道今年的雪下得這樣兇呢,聽說西安府那邊,每天都要凍死上千人。有時候一家人都凍死了,連收屍的人都沒有。唉,不光是相公,其實許多人都在憂心西北那邊的情況。西北民風彪悍,不遠處還有外狄虎視眈眈,萬一關中亂起來,北狄趁虛南下,那就麻煩了。區區狄虜當然不能和朝廷匹敵,可是這些人打來打去,受難的都是百姓。幸好還有燕王,由燕王在,外戰內爭都是無虞的。”


  林未晞失笑:“王爺不過走了十幾日,現在恐怕才剛進西安府,現在就說這些話也太早了。”


  “這怎麼能叫早。”柳素娘出乎意料地嚴肅了臉,鄭而重之地說,“十年前北地犯邊,北邊燕趙齊等地都在打仗,還不是靠了燕王一人,逐漸平定各地戰亂。前幾年京中大亂,沒有燕王及時入京勤王,指不定如今是什麼場景。燕王的功績,整個大周都記在心中。我和相公雖為籍籍無名之輩,但也真心敬仰燕王。如今西北又遭逢天災,燕王不顧年關嚴寒,甚至狠心留下有孕的王妃,親自去西北賑災,他此舉不知又要救多少百姓。燕王高義,令人景仰。我這樣說並不是為了討巧或是奉承,這實在是我的真心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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