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九月份,二嬸就送我去讀書了。
直接上的一年級,老師們都說我跟不上,建議二嬸把我送到幼兒園上兩年。
二嬸堅持,三個孩子在一起有個照應。
其實我知道,是二嬸沒錢了。
二哥逗了一個暑假的蛐蛐贏得錢和大哥給同學輔導的錢。
再加上二嬸起早貪黑的工作,也僅僅夠我們三個孩子義務教育的書本費。
我當場給老師背了十首詩,又做了一百以內的算術題,老師才勉強同意我入學。
幸好老師隻讓我做了二十道,不然我就要露餡了,因為哥哥們隻教了我這麼多。
我們仨人一道上下學,二嬸終於放下心來,不用成天念叨我在家裡沒人照應。
「我真是欠你的,你在家我上班都上不安心!在學校給我乖乖地,不然還給你送回你親爸媽家去!」
等到放暑假的時候,我親爸媽總會叫我回家去。
我不想回去,那裡的床我睡不慣,人我也不喜歡。
可架不住他們三番兩次地來人接。
連村長都來勸,「畢竟是你爸媽,回去看看還是應該的。」
村長平時很幫襯我們,在鄰裡間很有威望,二嬸也不好違背他。
親生父母家裡有空調,白天客廳人多就開客廳的,晚上就打開房間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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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一家人全擠在一個房間裡,留給我的還是隻有客廳的沙發。
如果他們早早就休息了,那一點涼氣根本不夠到半夜,經常會被熱醒。
過去沒幾天,就起了一身痱子。
他們也不是要接我去交流感情。
他們都要上班,家裡的姐姐和弟弟沒人照顧。
我每天要給全家人洗衣、做飯,還要被喊保姆。
每回臨走時都要給我買一身廉價的新衣服穿在身上,手上再揣著一袋水果。
逢人便說「接她來城裡玩一玩,省得在農村還要下田幹活。」
11
回去沒幾天,那新衣服就破了個洞。
背上好大一塊都能看到身上被蚊蟲咬得密密麻麻的疹子。
二嬸叫我穿著在村裡走了幾圈,讓人家看看親媽買的新衣服。
等到第二年暑假,親媽又來接我的時候。
村長就發話了:「你們照料孩子沒秀芳仔細,還是別接走了吧。」
從那以後,我便沒再去城裡過暑假。
但比城裡精彩得多。
我陪二嬸和哥哥們收割水稻,再去荷花池裡捉蝦子。
村裡人都說我長大了。
「還是我們秀芳會養孩子,兩個大的人高馬大的,雪兒也細皮嫩肉的。」
隔壁鄰居笑道:「那可不?我們雪兒都沒怎麼下過田呢!」
我二哥在一旁不服氣地道:「那能輪得上她嗎?」
大哥也撵我:「熱死了,你快回家熬個綠豆湯,放井水裡泡著去。」
那年廣場舞突然在農村興起了。
晚飯後嬸子們都聚在操場裡跳舞,二嬸也跟著去看了幾回熱鬧。
二嬸身段極好,我見過她跟著跳了一小會兒,漂亮極了。
「不去啦,我要回去幹活啦。」
二嬸接了鎮上廠裡的活,用塑料拼成一個個小人,幾分錢一個,她不舍得浪費晚飯後的時間。
她用工錢給我換了個積木盒回來,那是我人生中的第一個玩具。
拼起來是個小房子。
我抱著二嬸和那小房子哭得歇斯底裡。
「二嬸,這個放在你房間裡,將來我一定要用個大房子來換!」
二嬸笑罵道:「倒比你哥哥們還要有心氣一些,管好你自己吧,二嬸有房子有地,啥也不缺。」
12
等我到了四年級的時候,大哥報考了師範定向生。
老師來家裡兩次,也問了二嬸的意見,最後搖著頭走了。
二哥在家鬧脾氣說要出去打工,這樣哥哥就不用為了學費而放棄很多選擇。
十七歲的大哥有著與同齡人並不相符的沉穩。
他摸著二哥的頭,又拍了拍我的腦袋,道:
「當老師沒什麼不好,以後出來是鐵飯碗,我出去讀書了,家裡就剩下你倆了,別給媽找事,聽到沒?」
二哥瓮聲瓮氣地應了好,我也連連點頭。
再過了兩年,嚷嚷著不讓大哥選師範生的二哥,選擇了去當兵。
雖然大哥不用交學費,但在外地生活費也是筆不小的開銷。
二嬸一直說窮家富路,輕易不肯讓大哥在外面受一點委屈。
這回生氣的是大哥,他回來撕了二哥的申請書,在桌上擺了五千塊錢。
「我這兩年攢的,以後咱媽不用給我寄生活費了,你現在入伍不合適,等這邊交了學費,保留學籍,你再去當兵也不遲。」
這五千塊可不是小錢,我二嬸本來還在做事情,一下子從板凳上站了起來。
「你哪裡來的錢?我每個月給你的錢加起來也沒這麼多!」
「獎學金加打工掙的。」
原來大哥年年都拿獎學金,他每天飯點在學校食堂勤工儉學,這樣每天的飯錢就省下來了。
他還在給小學生補課以及各種幫同學跑腿。
他高考成績很好,家長們都很信服,給的報酬也不少。
啊,我臉發燙,二哥馬上也要去讀大學了,這個家裡隻有我一個混吃等死的了。
13
大哥來我們學校實習的時候我已經上了初三。
二哥已經上了大三,他自己建立的校園幫送平臺已經小有規模,他回來的時候總是大包小包地帶著給我們的禮物。
我收到了人生中第一條品牌的連衣裙。
我興高採烈地穿到學校去。
被高中部的王清和王晨看到了,硬是把我堵在廁所讓我脫下來。
「王雪,你可以啊,這裙子這麼好看,誰給你買的?」
我不叫王雪,所以我不想搭理她們,她們長得一樣的臉上帶著相同的鄙視和惡毒。
我很少碰到她倆,每次碰到她們都要把我攔下來取笑一番,所以我盡量繞著她們走。
「跟你說話,為什麼不吱聲?」
王清今年應該在上高二,她染了一頭黃毛,耳朵上打了五六個耳洞,還有一個在耳骨上,滿嘴的髒話,我見過她打低年級的同學,一腳一腳地很兇。
「我不叫王雪。」
她嗤了一聲,在我頭發上薅了一把,「那你叫什麼?」
「我叫唐雪。」
「哦,想跟那個寡婦姓?」
王清一把拽住我的頭發往廁所的牆上按,王晨在身後踹了我好幾下。
二哥送我的新連衣裙壞了也髒了。
我洗了好久也沒洗幹淨。
越想越委屈,越想越傷心。
大哥回來的時候就看到了哭得快斷氣的我。
第二天他就領著我去了高中部,找了王清和王晨的班主任。
過了沒幾天,二哥又給我寄了五套裙子。
「周一到周五,一天換一件。等下個月出新款了,哥再給你買。」
14
等到了下半學期。
村裡的一些大嬸們就開始議論我了。
「咱雪兒初中快念完了吧?不會是還要上高中吧?」
「你二嬸這麼些年養你可真不容易,你可別心氣太高了。」
當然,她們也會在二嬸面前說。
「雪兒這麼漂亮,又聰明伶俐,還能幹。等初中讀完了就能出去打工了,到時候你們家三個孩子掙錢了,你日子不得快活上天?」
「我聽說隔壁村的王二在給他家兒子討老婆,他家條件老好了,要不要我給雪兒留意著點?」
二嬸一邊給田裡的菜澆水,一邊道:
「那可不,我這些年的苦可不是白吃的,到時候你們在家喝稀飯,我孩兒們得接我去城裡吃山珍海味了。」
話是這麼說,可大哥已經二十三了,要娶媳婦了。
這麼多年,二嬸為了供我們仨讀書,一件新衣服都沒添過,更別說有什麼存款了。
我們這普遍彩禮都要二三十萬。
大哥推說自己根本不想結婚,可我常見他看著一個女孩的照片發呆。
二哥的平臺也被學校取締了,說影響不好。
二嬸一邊說取締了好,學生還是要好好讀書。
一邊又從工廠拿了更多的零件回來拼裝。
燈光下,她的背似乎都沒有年輕時候挺拔了。
這一年,王清和王晨都被學校勸退了。
小縣城為了升學率,連高考都沒讓她們倆參加,隻好雙雙進了工廠。
我想,也許那是農村女孩的最終出路。
在工廠待個兩三年,也許會認識一個合得來的工友或者相一門合適的親。
結婚生子,然後跟其他小鎮女孩一樣,碌碌無為地度過這一生。
15
上課時間淨用來琢磨打工的事,下課又幫二嬸拼裝零件,我一向穩定的成績出現了起伏。
二嬸開完家長會回來,讓我跪在爺爺奶奶的房間裡,飯都不讓吃。
「你哥哥們在外恨不得一毛錢都不要,我在家裡一顆雞蛋都不舍得吃,你就是這麼讀書的?」
「你考不上高中你準備怎麼辦?我家裡不可不養廢物!」
高中的升學率是百分之五十,重點高中是百分之二十。
「我想出去打工,給大哥娶媳婦……」
二嬸狠狠地在我背上拍了兩下。
「我有本事生兒子,自然有本事叫他們娶媳婦。你少管闲事。」
「你隻管考學,考上重點你就去讀,考不上你就出去打工,但我說了,你去打工了就別回來了,我丟不起這個人。」
「人家要說我唐秀芳把別人的女兒當個寶貝養,回頭來還是去打工!」
我擦了擦眼淚,「我要回來的,我要給你養老,給你買大房子,我要好好讀書!」
16
從那天以後,我除了吃飯和睡覺,就是在學習。
家裡家外的事情,全部被大哥和二嬸包攬了。
二哥偶爾回來看見,都說我眼神發直,看著怪嚇人的。
我的成績很快就回到了該有的水平,而且名次還在不停地攀升。
到最後一次模擬考的時候,我已經穩坐全縣前十。
中考帶隊的老師說,隻要我正常發揮,就一定能上重點。
結果成績一直遲遲不出。
我急得幾天都吃不下飯,上火的燎泡長了滿嘴。
已經有好幾個同學約我一起去北上打工,還有嬸子給我介紹隔壁村富戶做對象,說家裡有十幾頭牛,還有個小加工廠。
我二嬸罵罵咧咧道:「回你家幹活去,少在我家指手畫腳。」
沒好氣地衝我說:「看到沒?不好好讀書,就嫁到隔壁村去,那家孩子隻有一米五,你去正好給人家改善基因去。」
17
喜報沒等來,等來了我的親生父母。
他們空著手來的,我二嬸的白眼都要翻上天了。
生母道:「我聽說三丫頭想考高中的,這不,也沒考上,我給她找了個對象。」
居然還是小時候我見過的那個男孩子,雖然腦子不太靈光,但也有驚無險地長到了十六歲。
他爸爸跟當年一樣大手筆,彩禮出到了二十八萬八。
一提到這錢,我生母笑得嘴巴都合不攏,那黃牙露在外面看得我一陣惡心。
「反正三丫頭這高中也沒考上,不如就嫁到這家去,人家說了,隻要三丫頭願意去,以後就讓她當家。」
她越說越興奮:「這彩禮我拿二十萬,你拿八萬八,你家老大娶媳婦還有老二讀書不都寬松些了嗎?」
最重要的她沒說,她那個被她養廢了的寶貝兒子以後也不愁沒錢娶老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