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第3章

我繞到書桌後,輕輕抱住了這個偷偷抹眼淚的兒郎。


院子裡的蠟梅花開得正好,新的一年,又是嶄新的希望。


06


裴春山說,既然我的名字是《詩經》裡的,便也同樣從這裡邊找一句,為我妹妹取名。


他念道:「野有蔓草,零露漙兮。有美一人,清揚婉兮。」


於是妹妹便取名為「清婉」。


我在心中默念:「常清婉、常清婉,寓意好,也好聽。總是要比那些招娣、盼娣、嬌嬌、香香的好。」


開春後,裴春山便常駐軍營裡了,但一個月中,還是有幾日能回來與我們團聚。


他回來時,總拎著大包小包,要麼是家中器具,要麼是為我和妹妹置辦的物件。


清貧的日子,他居然還能給我和妹妹各打一個小金鎖。


他一邊為我穿戴,一邊笑眼彎彎:「長命鎖,鎖平安,闢災祛邪,我小的時候我娘就給我打了一個。」


我亦ţṻ₆背著他買了些毛毡麻布來,請教了許多人,才做了一件軟甲衣給他,望他受傷時能抵擋幾分。


而他的軍餉但凡有所剩餘的,都會全數給我。


我學寫字學得認真,到這一年的年尾,已能寫完整的句子,我寫給他看:「你給自己留些,衣裳行頭、飲酒耍樂用。」


裴春山照舊將銀錢塞進我的錢袋裡,笑道:「衣裳行頭,你給我置辦得還少嗎?隻冬衣便縫了三套,屋裡屋外這麼多活,你都是什麼時候做的?」


我對他的稱贊很是享用,隻靜靜笑著,聽他繼續說道:「至於飲酒耍樂,我倒覺著不如在家中和你煮茶讀書來得有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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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聽著,想起他念過的一句詩,轉頭去書架前找。


不知何時他跟了過來,從我身後伸出大手,與我一同握住一本書的書脊。


「賭書消得潑茶香,當時隻道是尋常。」


在我翻到這一頁時,他默契地先讀了出來。


他雙手將我攬進懷中,輕輕地吻了吻我的發髻。


「靜姝,我從未當今日這般光景是尋常事。我全家死於戰亂,我苟且偷生至今,沒了家,如同沒了魂一樣。」


「你爹曾在戰場上為我擋下了一支暗箭,救了我一命。我當時想帶你走,原本是想給你尋個安穩過日子的好人家,報了你爹的恩情。」


「可我連日看著你和襁褓嬰兒,馬車裡看著你倆緊挨著我熟睡,如同我的妻女一般,我便終究生了私心。」


我緊緊回抱住他,和哄清婉一樣,一下接一下地輕撫他的後背。


「靜姝,我想著,我這孤身一人,遲早死在沙場上便也罷了。誰知蒼天見憐,將你和妹妹送到我身邊,是我有福氣。」


我在他背後用手指一筆一畫寫著:「我亦然。」


我扶起他,仰頭望著他,眼睛一眨也不眨。


見他滿面茫然,我輕輕踮起腳,在他的唇邊落下蜻蜓點水的一吻。


「靜姝……」他的嗓音略含沙啞,眸光熾熱。


我忙羞澀地跑開,背對他坐在榻邊,抱起清婉,掩住我劇烈的心跳。


裴春山卻比我ťṻₑ還要慌亂,那本書放了半天也放不回去,反倒帶了一旁好幾本書悉數落地。


「我、我這就收拾,」我分明不言不語,他卻像是被悍妻責罵過一般,「等下我將院子也掃幹淨,再打幾桶水來。」


看著他忙進忙出的身影,清婉大笑了幾聲,我也滿面笑意,親了親清婉軟綿綿的臉頰。


那一晚,雪壓庭院,香浮花月。


我鼓足勇氣,將裴春山抵在榻上,他身上的衣衫都是我縫的,我輕輕松松就褪了大半。


嚇得裴春山裹起被子就蹿到了床腳。


他見我又羞又惱,快急出了眼淚,忙磕磕絆絆地解釋道:「靜姝你別瞎想,原是鄭大嬸說的,說你現在身子太弱,恐生養孩子會留下病根。」


「等我們把妹妹再養大一些,等我把你再養好一些,好不好?」


我鎮定了幾分,想起我娘難產而死的光景。


我也是怕的,湊過去,拉起他的衣角。


他還想躲,被我惡狠狠瞪了一眼,這才任由我幫他穿好裡衣。


他的胸膛上有一道暗疤,我沒忍住用食指輕撫了一下。


他連忙一把握住,喘著粗氣:「靜姝,痒……」


我滿眼心疼地看他,他低垂眼眸,笑意輕松:「我可皮糙肉厚著呢,你莫小瞧我。」


我揚起拳頭嚇唬他,他倒索性將臉湊過來,一副任憑我拳腳相加也不怕的模樣。


我又哪裡舍得打他,最終一聲嘆息,隻是將手輕放在他的手心裡。


他拉著我躺下,為我掖好被角,月光灑落一地霜,樹影攀住窗框。


我ṱűₐ們都在盼著來日方長,可我們誰都怕來日戛然而止。


畢竟行伍之人,說走就走了,我有等到的日子,更有等不到的日子……


07


在我跟著裴春山離家的第二年秋,他終究是出徵了。


秋涼如水,就如同我們初見時的光景一般。


臨行前,他躡手躡腳下床,親了親清婉,又親了親我。


怕吵醒我們,他把盔甲抱到院子裡去穿,那樣涼的深夜,他打開門時隻穿了一件褻衣。


離別是靜悄悄的,他不願見我哭泣。


我原是個啞巴,也隻能無聲地落淚。


我強迫自己閉著眼睛,一直聽到大軍出徵的號角聲時,才忍不住翻起身跑了出去。


長街上都是送行的老弱婦孺,他們與我長著同樣的臉——


肝腸寸斷,淚流滿面。


此一刻,家眷們都成了啞巴,一個字也說不出,隻剩望眼欲穿。


明明他們還未走遠,可人卻都思念了起來。


隊伍浩蕩,我手中攥著一條汗巾,本想遞給裴春山,好再看他一眼。


可惜人太多,我擠到前邊時,已經是隊伍末尾,再尋不見裴春山了。


有個老漢,瘦瘦小小,長得與我爹有幾分相像,我最終將那條汗巾塞給了他。


不知他又是誰的丈夫、誰的爹爹。


唯願他們都平安歸來。


這是我第一次等裴春山出徵歸家,沒想到一等就是大半年。


掐指算到七個月零五天時,我幾近崩潰,接了繁重的針線活,翻遍裴春山讀過的書,一遍一遍寫他教給我的字,隻願熬過這每時每刻。


鄭大嬸不放心,常來看我。


她說裴春山知道孩子是我妹妹的真相後,對鄰裡都解釋清楚了。


她還說,裴春山說了,這院子的地契和房契早過給了我,若他戰死,這就是我的嫁妝,我尚是清白身子,旁人不可看輕了我。


原來他不肯碰我,不僅是怕傷了我,還怕我將來難改嫁。


可他隻字不提,隻願我在他身邊是輕松自由的。


鄭大嬸的話還沒說完,我便淚流滿面了。


我連連地搖頭,饒是慣會審時度勢的鄭大嬸,也長嘆一聲道:「他待你確實仁至義盡了,也不怪你舍不得走,寧可在這兒一個人帶個妹妹,守他一輩子……」


女兒家不是非得出嫁不可,我養得活自己,也養得活妹妹,無需再靠出嫁去依附誰存活。


我不願嫁,隻因我已遇良人,從此旁人皆路人,都進不了我心裡了。


送走鄭大嬸,給妹妹喂過米糊哄她睡著後,我抽了一本書,坐在了門口。


十六的月亮又圓又大,紙上的字清晰可見。


我又看到了那幾句載滿舊事的詩詞:


「賭書消得潑茶香,當時隻道是尋常。」


「靜女其姝,俟我於城隅。」


「有美一人,清揚婉兮。」


春夏相交的夜晚,梨花墜雪,海棠散錦。


分明處處生機,可我陷在紛雜的回憶裡,隻覺得熬成了枯木。


正值我出神之際,一道熟悉而清越的聲音從院門處響起:「如此星辰如此夜,姑娘為誰風路立中宵啊?」


我「騰」地站起身,連書掉落在地也未察覺。


他回來了。


高大的身影大步流星地向我走近,淚水決眶,我奔過去撲進了裴春山的懷裡。


式微,式微,胡不歸?țū́⁹


微君之故,胡為乎中露?


我伏在他懷中淚雨涔涔,他抵在我肩頭一個勁兒地傻笑。


「靜姝,我回來了,回來了。」


「靜姝,我真想你,真想家……」


我哭累了才站直身子,看清他臉的一刻,瞬間怔在了原地。


我這才聞見他身上濃濃的草藥味,而他的一隻眼睛被紗布重重包裹了起來。


我顫著手,指向他受傷的眼睛。


而裴春山隻是傻呵呵笑著,道:「幸好我還留了一隻眼睛,能看到你寫的話。」


我再次淚如雨下,被他攬進懷中。


「一點都不疼,靜姝,你別難過……」


怎會不疼,你隻是比旁人長得高大一些,又不是刀槍不入啊……


我拉他進屋,給他斟熱水喝。


見我還要去打泡澡水,他連忙拽著我坐下。


「好靜姝,讓我先仔細瞧瞧,看看你餓瘦了沒有。旁的都先放一放,好不好?」


我點頭,在他的安撫下一點點鎮定。


看著他受傷的臉龐,我想起我見他的第一面。


那時我還在想,若是那道傷口深一些,便該傷到眼睛了,沒承想一語成谶。


好在他帶來了好消息:「靜姝,我們少將軍人很好,他準許我們這些沒兄弟、沒子嗣的殘兵敗將回鄉,給了很大一筆賞銀,夠咱們開個成衣坊,做點小生意了。」


他向來很少說軍營裡的事,唯獨提起這位少將軍,便能有許多的話。


他說有個同鄉叫「瑞雪」,是這個少將軍府上的侍衛,此次出徵斷了一條腿,好在保住了性命。


「少將軍把ƭű̂⁺自己家的鋪子分了一個給瑞雪打理,也夠他下半輩子吃喝不愁了。我和他分別的時候,我說我家娘子等著我呢,他說他也有個心上人,朝思暮想的。你看我們這些人殺人不眨眼,其實心裡都軟著呢。」


再次聽到裴春山生龍活虎的聲音,我的心逐漸安定下來,不知不覺眼淚停了,露出了笑臉來。


他拉起我的手,抵在他的唇齒間,熾熱的呼吸溫暖了我冰涼的指尖,道:「隻是不知姑娘嫌不嫌棄我如今這個獨眼龍。」


我故作嗔怒,一臉嫌棄模樣,眼神看向門邊,示意他走。


裴春山耍起無賴,將我攬進懷中,道:「我走是不能走的,隻願給姑娘當個護院家丁,為姑娘打一輩子水、掃一輩子院……」


他為我補了一個莊重而盛大的成婚之禮,這一次,他終於沒了後顧之憂。


08


清婉六歲那年,我和裴春山生下了一個女兒。


我倆照顧清婉有經驗,女兒養得白白胖胖的,見過的人都誇她可愛。


裴春山一手抱著孩子,一手拉著清婉,扭頭看向我說道:「那是孩子隨了她娘親,長得白淨秀氣,若是隨了我,可就糟了。」


惹得街坊鄰居都笑起來,催我再生一個,看看若是像裴春山,又是個什麼模樣。


裴春山搖搖頭,說見我生孩子的光景,嚇得他幾天睡不著覺,斷然不要我再受這種苦。


我是喜歡孩子的, 孩子多了,家裡便熱鬧了。我們將成衣坊打理得很好,這樣多的錢, 夠養活孩子們。


於是過了兩年多, 一個盛夏夜,我故意穿得單薄, 捧著書窩在他懷裡。


每翻一頁書, 我便蹭一下他的肩頭, 終於是惹得他搶了書將我抵在榻上。


他問我方才讀了什麼,我滿眼無辜, 指了指嗓子, 示意我不會說話,無法告訴他。


他跪坐起來,褪下長衫, 拉著我的ẗūₒ手攬過他寬厚的脊背。


嗓音沙啞, 湊在我耳邊的氣息燒得不成體統,道:「那就寫給我看, 娘子……」


如此, 我們又生了一個兒子。


後來的後來,清婉跟著我操持成衣坊, 她幼時常與我待在一處,嫻靜話少, 長大後嫁了個同樣沉穩莊重的書生,兩人很是登對。


我的女兒雖瘦小, 但自幼喜歡騎馬引弓,學了好幾套刀槍棍棒。


連鄭大嬸都說, 五歲看老,可怎麼也想不到, 我的女兒長大後居然會去鏢局做個鏢師。


而我們的小兒子, 體格倒是如裴春山一樣健碩, 但他比清婉還安靜幾分,很小的時候便趴在私塾外聽夫子講書。


我那時給裴春山寫話:「咱們送他去念書吧,讓他將來赴京趕考,做個文官,為生民進良言。」


裴春山很是感動地看著我,「當年我隻是順口一提, 你便記在了心上。」


是啊, 我記住了本該屬於他的安穩人生,如今若能讓兒子走上這條路,也算消了他的幾分遺憾。


再後來, 兒子榜上有名, 榮歸故裡。


中秋時節, 同樣育有一兒一女的清婉, 帶著一家人來我家團聚。


大家飲酒作樂, 說著說著便起哄要我寫一句祝詞。


熙攘人群裡,我定睛看了裴春山一眼, 而後寫下:「願花長好,人長健,月長圓。」


他心照不宣地一笑, 大概和我一樣,想起了我們初見時的那個中秋。


他果然如他所言,為我打了一輩子水、掃了一輩子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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