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第1章

今天是我 64 歲的壽辰,皇帝在宮中與民間大擺七日千人宴,以寓普天同慶,賀太後萬壽無疆。


一時間我成了百姓口中大齊最尊貴的女人,雖然我本來就是。


其實我不愛鋪張浪費的場合,但怎麼我都是這樁盛舉的主角,壽星本星,不露面不合適,所以我出席了皇帝在慶安殿招待王公貴族文武百官那一場。


宴既是個隆重的宴,出席就得盛裝。這天清晨我攬鏡,權當自己是個花瓶,任由妙嵐往我腦袋上插一套九件的黃金累絲珍珠流蘇鳳簪。


同時我透過銅鏡,看見六個宮女在我身後展開了一件目測有八米長、鑲嵌無數珠寶的曳地外裳。


 「頭轉回去,擺正,別笑得像個暴發戶家的傻婆娘。」妙嵐跟了我有幾十年,私下無人時曉得我是個什麼德行,懟我從來不留餘地。


一聲「太後起駕」,我搭著妙嵐的手往我的鳳鸞車邊走,頂著沉重高聳的雲髻,我僵硬地左右扭了扭頭,發現除了妙嵐,其餘人怕踩了我的衣裳,都離我有八米遠。


我不免擔憂,「大家都離哀家這麼遠,一會兒要是來了刺客想劫持哀家,他們怕是不好救駕。」


 「拉倒吧,太後。」妙嵐道,「誰沒事吃飽了撐的,會劫持一個老太太。」


 「話是這麼說沒錯,但哀家不是一般的老太太。」


妙嵐看著我。


 「哀家是個富可敵國的老太太。」我道。


妙嵐一把把我掀上了鸞車。


1


慶安殿的奏樂響到高潮時,我——大齊最尊貴的女人(尊在其次,貴是真的貴),踩點緩慢登場。


主要也是一身行頭過於沉墜,想快都快不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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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下了丹陛,帶頭恭迎懿駕。


我叫一聲「平身」,目光往人群中隨意梭巡一眼,看見了位於百官之首的聞照。


當然他也看見了我。隔著空氣,隔著皇帝皇後皇子公主與數位妃嫔的腦袋,他與我四目相對。


他一身月白官服,身姿筆直,精神矍鑠,眉眼間依稀存有年輕時俊美無儔的風採。


隻是他跟我一樣,眼角不可避免地生了細密紋路,那是歲月予他予我無言的磋磨。


我一時有些恍惚,忽然意識到他如今也是年過半百的人了。


原來我們是這樣過了一輩子。


初遇見聞照時,我十六歲。


那天大雨如傾,我娘病得很重,我求遍了家裡奴僕,讓他們幫我去請個大夫,但他們無人肯應。


於是我隻好撒開我娘的手自己去,門房連把傘都不願施舍給我,說是不巧,公主今日想吃樊樓的全魚宴,著人去買,傘都給他們用光了。


我隻能冒雨跑出去。


那已經是隆冬時節,我身上穿著的還是單薄秋衣,很快被大雨湿透,遍體生寒。


雨迷了我的眼睛。


等我聽到馬車靠近時已然晚了,千鈞一發之際有個人大力將我從車轱轆底下拖了出來,我才沒有被當場軋死。


那是個孔武的小廝,長了張張飛的臉,嗓門也像,他拎著我如拎小雞崽子,嘹亮衝馬車裡喊道:「公子,人沒事兒!」


我抬頭,看到馬車上掛了個「聞」字姓氏角牌。


車簾被掀開,露出一張金質玉相的臉,鼻高唇薄,星眸潋滟。


他親自持了一把傘,下車撐在我頭頂,開口,聲音如人般溫文,他道:「姑娘,對不住,下人不長眼衝撞了姑娘,你沒事吧?需不需要我送你去看大夫?」


我道:「有事。」


 「不過看大夫就免了,」我正為籌不到我娘的醫藥費發愁,送上門的肥肉不要白不要,「你能直接賠我銀子嗎?」


我說完,幾乎立時聽見了「小張」怒氣的重哼。


這小公子卻仍舊好脾氣看著我,帶著一點溫笑,「姑娘想要多少銀子?」


我道:「一百兩,現銀。」


我說完,幾乎又立時聽見了「小張」怒氣的重哼,兩聲。


 「好說,」小公子道,「隻是我出門匆忙,未帶那麼多現銀,這三十兩你先拿著,剩下的姑娘改日若是有空,憑這枚玉佩到我家去取,可以麼?」


我接過他手中的錢袋和玉佩,「可。」


他道:「我家在……」


 「我知道,文淵閣大學士聞閣老家裡嘛,」我著急,搶著打斷他,一指角牌道,「京都的人哪個不知道聞家。」


我頓了頓,終於還是問道:「你是不是叫聞照?」


他聞言笑了,細長眼尾上揚如月,煞是動人好看,「姑娘竟然認識我。」


聞大學士的孫子,十歲便被稱為神童譽滿京華,無人不知無人不曉。


最關鍵是,聞家後輩裡就這麼一個年齡段相當的人,實在是很好猜。


聞照再近我一步,近到我在他清澈墨眸中能看見自己的狼狽,他道:「那敢問姑娘貴……」


 「再見。」我搶過他的傘,拔腿就跑。


 2


那天我領著大夫匆匆趕回家時終歸晚了一步,我娘死前留給我的最後一句話,是當年悔教夫婿覓封侯。


她道:「阿蓉你長大了以後就找個普通人,慫點不要緊,窮點也不要緊,重要的是你一心愛他,他也一心愛你,你們兩個茅茨青巷,溫飽足以,朝朝暮暮安安穩穩過一生。」


 「千萬莫要走我的老路,特別沒勁。」


可是她似乎忘了,她認識我爹時,我爹也是默默無聞的百夫長,芝麻小官攤上個無人敢領的剿匪差事。


我娘就是他要剿滅的匪頭兒。


由於我娘過於強悍,跟隨我爹的二十個小兵最後都嚇跑了,丟下我爹一個人戰鬥到底。


我爹被俘上山時當著我娘的面哭了,說自己活了十幾二十年,連個媳婦都沒娶上就要身首異處,葬身匪手,怎麼想都覺虧得慌。


我娘左手端著一碗紅燒肉,右手溫柔給我爹揩淚,邊笑邊道:「不如我當你的媳婦好不好?」


我娘是自願被我爹招安的。


她從良以後跟我爹過了好一陣苦日子。


我爹說這樣不行,大丈夫該當指點江山揮斥方遒,給妻兒家人富足的生活。我娘說:「那你就去闖一闖,我陪著你。」


恰逢朝廷招兵,我爹就報了名。


跟我爹年歲久的老兵都知道,我爹身邊永遠不遠不近跟著一位喜穿紅衣的女子,從中原毒林深漳,到大漠邊疆。


從我爹由一個無名小吏當上守備,都司,參將,總兵,到將軍,元帥。


那女子爽朗,幹練,果敢,縱得烈馬,喝得燒刀子,她還愛笑,愛大笑。


這些都是我後來聽我爹副將說的。


我印象中的我娘,從來都是宅門大院裡的一位安靜婦人,穿著簡素,話不多,也很少笑,倒是喜歡流連廚房,在我爹每個凱旋之日,親自給他做一碗紅燒肉。


隻有一回,我半夜起來如廁,看見她獨自在走廊喝酒,粗糙的陶瓷壇子,裡面酒氣很衝。


她也是用小酒盅一盅一盅地喝,回過頭來看見我,手指抵在唇間「噓」道:「別告訴你爹。」


我很想告訴她,爹已經很久沒有到我們的院子裡來了。


但這話她是笑著說的,眼眸閃閃發亮,頰上兩坨緋紅。


我終於知道,我娘也可以如此鮮活。


於是我把話咽了回去。


可也隻有那一回,第二天起來,我娘又恢復成了往日那個緘默恪守的婦人。


我甚至懷疑那晚在廊下對月喝酒的娘隻是我做的一個夢。


 3


我兩歲那年,我爹被封為英武侯,也就是那一年,太後給遠寧公主和我爹賜了婚,在明知道我爹已有家室的情況下。


據說遠寧公主是一日看了我爹回朝時在馬上的英姿,從而對我爹一見鍾情。


我躲在房門前聽我娘和我爹吵架,吵了什麼我大多聽不懂,我隻記得我爹低聲說了一句「含櫻已經有了身孕」,屋裡的聲音戛然而止。


含櫻就是遠寧公主的小字。


我娘打那起再沒跟我爹說過一句話。


由於遠寧是太後的獨女,金枝玉葉,不可能纡尊降貴給別人做妾,她甚至連做平妻都不能接受。


所以我娘好好一個正妻成了妾,從主屋搬到了別苑,我也從侯府大小姐變成了人人可欺的庶出。


次年我妹蘇芷韻出生,我爹又一次上了戰場。


一去就是三五年,從此一次次離家離得頻繁,很少回來。


他在家時我和我娘的日子還好些,他一旦不在,家裡的僕從都是看公主這個主母眼色行事。


公主原本想逼著我爹休了我娘,我娘也曾經要跟我爹和離,但是我爹不同意。


他不知道,他的一廂情願造成了兩個女人的悲劇,不,三個,我和蘇芷韻各算半個。


我和我娘常常吃不飽,更別提冬天有炭,夏天有扇。


我娘的身體就是這樣一日日拖垮的,她把丁點兒能吃的東西和僅有的薄被都讓給了我。


我知道以她的性子,她原本可以不管不顧離開侯府,另尋一方自在天地,未嘗不能重新快活,又不是非要男人不可。


她是為了我,才忍下滿心委屈,囿於內宅。


直到把自己耗死。


我用從聞照那裡碰瓷來的錢,給她買了一副薄棺,她下葬那天早上,我收拾她的遺物,從箱底發現了一件保存得很仔細的紅衣。


公主不許我娘的牌位進蘇家祠堂,理由是妾沒有資格在我爹百年之後跟我爹同列一席。


我沒有同她爭辯,因為我原本就沒打算把我娘的牌位放在祠堂,不是我娘沒有資格,而是我爹和整個蘇家配不上她。


當初我爹被賜婚,我娘不同意,是蘇家那幫所謂長輩,每天排著隊來給我娘「講道理」。


唯恐公主與太後遷怒蘇家,保不住他們的榮華富貴。


一張張嘴臉我記得無比清楚。


 4


我娘下葬的這天下午,我在城外山寺找了個廢棄的佛龛,想將她的牌位放進去。


沒想到在山腳下我又碰見了聞照。


雪後萬物皑皑,他披一身青羽大氅,緩步迤行而來,停在我面前,問我要去哪。


目光觸及我手中白絹蓋著的牌位,低聲說了句「節哀」。


他不解,「既是為親屬送行,姑娘你為何穿……穿這麼一身……」


 「紅衣是嗎?」我低頭看了看自己,「去世的是我娘,這是她生前最愛的衣裳,隻是因為一些原因沒有機會再穿,我想我穿著送她最後一程,她應該會喜歡。」


他點了點頭,手抬起來又放下,最後遞給我一方染香的手帕,又說了一聲「節哀」。


我給了寺廟中老方丈一些香火錢,拜託他看顧我娘,我會時不時過來的。


下得山來聞照還沒走。


他背對著我,揣著袖子活像個曬太陽的老頭兒,在雪地裡不住跺腳。


我有那麼一絲絲感動,「聞公子是在等我嗎?」


他嚇了一跳,轉過身來一邊點頭一邊解大氅。


他將大氅披到我身上,「我想姑娘是一個人走路來的,冬日天黑得早,姑娘自己回去不安全,我的馬車停在不遠處,已讓他們去趕了,姑娘可願隨我等等,讓我送你一程?」


迎著我的目光,他不知為何有些羞赧,急急解釋道:「我、我絕沒有冒犯姑娘的意思,我可以坐在車衡上,不與姑娘同車的。」


他可真是個正人君子。


我感受著他殘餘在大氅上的體溫,傷心又疲憊了一整日的身體因為這一點溫暖,重新有了力量。


我朝他伸出手去,「蘇芷蓉,叫我小蘇,芷蓉,仙女都行。」


蘇這個姓在京都不多見,他輕輕「啊」了一聲,露出惶然的神色來,「姑娘是……」


 「沒錯,蘇夢寒是我爹。」


 「可是,」他躊躇道,「侯爺夫人不是……不是公……」


 「我娘是我爹的妾室,就是京都百姓茶餘飯後傳說的那個倒霉土匪頭子,這麼說公子可明白?」


他沒想到我就這麼堂皇自然地說了出來,震驚過後一臉歉意看著我,「對不起,那……」


我忍不住勾了勾唇角,「先前見公子不是個內向的性格,怎麼今日吞吞吐吐成這樣,可不像個天才少年郎了。」


 「公子應該聽說過我,他們都說我娘是土匪我就是小土匪,全然沒有那些高門小姐的矜持和做派,我既不單純還做作,公子同我相處,大可自在些。」


他隨我一笑,總算恢復幾分世家公子的從容,「是啊,我也奇怪,平日都是我這般笑話旁人,沒想到今日卻被姑娘看了個笑話。」又道:「阿蓉這是真性情,不必妄自菲薄。」


他喚我阿蓉,除了我娘,從沒有人這般喚過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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