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第1章

承元十六年,家鄉大旱。


村裡人愁活路,開始往外賣女兒。


可被人牙子帶出村的女娃子,不是被挑斷腳筋,就是被活活打死。


爹娘總說我是他們的命根子,才不舍得賣我。


就為這句話,我賣力地洗衣做飯、砍柴燒火、照顧阿弟……


直到過年那天,阿娘破天荒地給我做了件紅衣裳,把我抱上牛車。


我才知道:


他們的心,遠比天底下所有的人牙子,還要歹毒啊!


1


春華姐死了。


死在被賣到胡屠夫家的第二晚。


據說是因為想逃走,被屠夫和婆母發現,便被挑斷了手筋和腳筋,活生生疼死的。


消息傳到村莊的時候,我正在河邊洗衣服。


寒冬臘月,河面上的冰還沒化開。


一盆盆洗完,生了凍瘡的手就像有錢人家蒸出來的饅頭。


高高地腫起,又破了皮地裂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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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錢人家才不吃饅頭,人家都吃大魚大肉。」


寒風刺骨的河邊上,嗑著瓜子的李嬸斜睨了我一眼:


「滿妮子,別以為你少吃點飯,多幹點活,你爹娘就不舍得賣你。


「你現在不跑,等村裡的女娃子賣沒了,就更沒你活路了……」


話未說完,村口又傳來女娃子撕心裂肺的哭喊聲。


我撩起破舊的棉袄,胡亂地擦把臉,手中洗得更勤快了。


可擦下來的,也不知道是淚還是汗。


今年大旱,糧食顆粒無收。


熬到深冬,家家戶戶早已窮得揭不開鍋。


眼看就要斷了生計,村裡來了幾個操著外地口音的人牙子。


三兩錢一個,開始每家每戶收女娃子。


自從他們來了村裡,我起得更早了。


村裡人人誇我懂事孝順。


說我天不亮就起來生火做飯,還尋了有錢人家洗衣服的活,補貼家用。


唯有精明的李嬸,一眼就看中了我的心思。


我這個就值三兩銀錢的女娃子,是在給自己尋活路啊。


與我一起長大的二丫,被賣給鎮上的劉麻子當娘子,結婚半年就被活活打死。


後街的春花姐被賣給胡屠夫做續弦,剛嫁過去兩天,就被挑斷手腳筋,活活疼死。


聽說還有一些女娃子被賣到有錢人家做小妾,沒幾天就被主母磋磨死了。


我不想被賣,也不想死。


所以想方設法成為家裡最有用的人。


見我幹活愈加勤快,爹娘把僅有的那顆雞蛋掰得碎碎的。


全部塞進弟弟的嘴巴裡,才笑著說我是他們的心頭肉,是他們的命根子,才不舍得賣我呢。


我盯著碗裡隻有三顆米粒的薄粥,忽然想起李嬸的話:


「你爹娘才不是不舍得賣你,他們是要等個好價錢呢……」


2


不到兩個月,從小玩到大的那些女娃子,就剩我一個了。


臨近年節,也不見有人牙子來家裡收我。


臘月二十七,見我又去河邊洗衣服,嗑著瓜子的李嬸狠狠踹了我一腳:


「滿妮子,你個缺心眼的,就你爹娘說的話,地裡的蛤蟆都不敢信。


「你今天再不跑,就真來不及了。」


十裡八鄉都知道,李嬸這個人是出了名的刻薄精明。


說出的話往往比天上下刀子還讓人難受。


但也有時候,說出的話比娘娘廟磕頭求來的籤更靈驗嘞。


想到這裡,我覺得李嬸說得對,我得跑。


可要跑,也得洗完這盆衣裳,回家偷點幹糧再跑。


可沒想到剛回到家,柴還沒劈。


阿娘卻笑呵呵地拉著我去村頭的裁縫鋪,扯了塊紅布,給我做了件新衣服。


那衣裳的顏色,喜慶得很。


我把臉洗得幹幹淨淨,才小心翼翼穿上它,圍著屋子轉了又轉。


甜滋滋的喜悅裡,我滿心盼著:


【隻要有這件新衣裳穿,隻要爹娘把我留在家,吃再多的苦,受再多的打,也值得。】


我將衣裳試了又試,才想起來去找隔壁的李嬸顯擺。


可剛跑出門,卻見一個抽著煙袋的人牙子,扔給我爹三十兩銀子。


「滿妮子,還不快跑。


「你爹娘要賣你了……」


腦海中,是往日李嬸不斷的催促聲。


可如今真想跑,整個人卻像灌了鉛,怎麼也挪不動一步。


「滿妮,這是你的命,你得認。


「不把你賣掉,你弟弟就過不上好日子。」


新歲將至,家家戶戶盼團圓。


我卻被阿爹抱上牛車,由著人牙子將我拉走。


原來,李嬸從來沒有騙我。


生我養我的爹娘,他們不是不舍得賣我。


隻是那三兩銀子太少。


實在沒辦法讓家中的弟弟過上整天吃肉的好日子。


3


冬日寒風凜冽,如刀子一般刮著我的臉。


眼看離村莊越來越遠,後面卻響起一道熟悉的聲音:


「滿妮子,你個慫包,讓你跑你不跑!讓你跑你不跑……


「一個破牛車,你也不敢跳……」


那個整天罵我傻的李嬸,如今正扛著鋤頭在後邊追。


「李嬸——李嬸——」


我像抓住了救命稻草一樣,急著要跳車。


可前邊的人牙子卻一把拽住我:


「你爹娘已經賣了你,三十兩銀子進了兜。這是命,你得認。


「窮人家的孩子哪有不受苦的,女娃子你信我,跟著我走,才有好命。」


我給爹娘掙來的三十兩銀子,是村裡人好幾年的活路。


我若今日跳下車,就得掏出雙倍的銀子來。


我沒有,李嬸也沒有。


見我不再哭鬧,人牙子才「吧嗒吧嗒」吸了幾口水袋煙,繼續趕著牛車往前走。


「李嬸兒,你好好活……」


我強忍著眼淚,對後面的李嬸使勁搖搖胳膊。


冬日風大,將聲音吹得七零八落,久久不見回聲。


牛車越走越遠,扛著鋤頭的李嬸,最終丟了鋤頭,泄了氣。


她整個人坐在地上,壓著哭腔罵著:


「滿妮子——我給你算過了,你福氣還在後頭呢。


「一定要活下去。活下去,咱們窮人才有路啊……」


承元十六年,昌城大旱。


十一歲的我,坐著人牙子的牛車離開村莊。


天冷歲寒。


滿妮子,卻再也沒有家了。


都說女娃子的命不值錢。


那我憑啥比二丫她們多賣這麼多錢?


我問趕車的人牙子,他變戲法一樣掏出一塊烤紅薯扔給我,讓我猜。


可我猜來猜去,都沒猜明白。


直到天空飄雪,牛車晃晃悠悠進了城,在城南的山腳下前停住。


看著拴好牛車的人牙子去敲門,聽著周圍人的指指點點。


我才知道,原來不是我值錢。


是我爹娘為了那三十兩銀子。


要把年僅十一歲的女兒,賣給殘暴不仁的劉員外,割血煉丹做藥引子啊……


4


「小姑娘,你快逃吧。」


「進了這宅門的女娃子,沒有一個能活著出來的。」


幾個過路的大娘,邊提防人牙子看到,邊小心翼翼提醒我。


她們說,這道觀的偏房中,住著年逾六十、殘暴不仁的劉員外。


因為半身不遂,他到處收羅十歲左右的女娃子,取血煉丹做藥引子。


光是今年,就活生生打死好幾個女娃子了。


即便再不知世故。


我也曉得,若是被賣到這裡,可就是一攤爛肉,任人宰割。


雪越下越大,怕惹禍上身,幾個大娘急匆匆走開。


就在我跳下牛車要跑時,卻被聽到動靜的人牙子一把拽住:


「女娃子,一路上不是挺乖嗎?瞎跑什麼?」


眼見抗爭不過,我跪在地上不斷磕頭。


隻求他開恩,饒我一命。


這番哀求,惹得他似笑非笑。


看我頭上磕出血印,他一把拽起我的胳膊,不顧我掙扎喊叫,使勁把我往山上拖:


「女娃子,我是帶你來享福的,瞎跑什麼?」


雪下得越來越大,上山燒香的人匆匆而歸,卻沒有一個人停下來為我說句話。


眼看就要被拖到山門口,我看著旁邊的石墩子。


心裡一橫,閉了眼往上衝。


李嬸,你讓我好好活。


我滿妮子何嘗不想為自己好好活。


可生我養我的爹娘,從一開始就斷了我的活路啊。


就在我的腦袋貼近石墩子的那刻,身後卻被一股力道緊緊拉住:


「傻孩子,小小年紀,你尋什麼死……」


站在人牙子身邊的,是位年過四十的夫人。


她衣著光鮮,打扮得體,笑吟吟地看著我:


「來給我當個女兒,不好嗎?」


5


這是我和許夫人第一次見面。


後來再聊起這段往事,身邊的人都說我命好。


說我有福,遇到了心善的人牙子,也遇到了心善的許夫人。


爹娘遲遲不賣我,是有他們的打算。


隻因聽聞城南山上的道觀,有人想買女娃子做藥引子。


給出的銀兩不僅能讓全家吃飽飯,還足夠帶著阿弟去鎮上生活。


眼見村裡的女娃被賣光,阿爹才親自找來了城裡的人牙子,以三十兩的價格把我賣了出去。


慶幸的是,這個人牙子心善,又曾在許府做工。


思來想去,把我帶回了許家,給年歲相仿的小姐當個伴讀。


恰逢新歲,夫人特意來燒香,才把我帶到了山腳下,鬧了誤會。


見我被許夫人牽著,走進寬敞明亮的宅子裡。


那人牙子才放心地牽著牛車往回走。


看我跪下磕頭,他「吧嗒吧嗒」抽著水煙袋,咧嘴笑開:


「女娃子,好好往前走。


「記住你那個什麼嬸的話,你福氣還在後頭呢。」


許家的小姐叫作盈安,比我小兩歲。


她活潑好動,卻沒有官家小姐的刁鑽和蠻橫。


自從我進了府,便整日姐姐長姐姐短地叫著。


城東的芙蓉酥、城南的桂花糖,都帶我吃了個遍。


連夫人都說,盈安有了我這個姐姐,連爹娘都不願搭理了。


夫人也對我很好。


吃飯時,她會給我盛香噴噴的雞湯,夾上滿碗的菜。


我做噩夢時,她會用手帕擦幹我滿臉的淚,然後哄著我入睡。


就連我來葵水被嚇哭,都是她親自幫我換上幹淨的衣裳。


可有時候,夫人對我越好,我越害怕。


隻因阿娘也對我好過。


在這活著都難的年頭裡,她卻舍得給我扯了紅布做新衣。


直到後來我才明白,窮人家的孩子穿新衣裳,是有代價的……


「夫人,我能永遠留在許家嗎?


「我會生火做飯、洗衣砍柴……隻要讓我留在許家,做牛做馬我也願意。」


沒吃過糖的孩子,她怎麼活都行。


可一旦嘗到那丁點的甜,她就不想再苦下去了。


夫人一愣,趕忙拉起地上的我,緊緊將我摟在懷裡:


「好孩子,你能來到我家,這是咱們的緣分。


「你記住,女娃子的命一點也不賤。不管受了多大的委屈,你都要堂堂正正地活。


「不是有人說了嗎,你的好福氣在後頭呢。」


6


春去秋來,一晃三年過去。


已經十四歲的我,又長高了一大截。


正月初春,夫人特意給我做了件新衣裳,又從匣子裡挑挑揀揀。


選出兩根與我衣服相稱的青色發帶,給我綁在了兩側的發髻上:


「盈滿如今快十五歲了,等三個月後,老爺辭官回鄉,定為你說門好親事。」


先前我被賣給人牙子,阿爹籤的是奴籍,日後是沒法嫁好人家的。


夫人知道後,特意帶我改了戶籍,取名「盈滿」。


就在夫人打趣我的時候,盈安小姐採來幾束梅花,插在瓶子裡,俏皮鬧著:


「母親隻知道給姐姐說親,怕是忘了親生女兒了……」


夫人寵溺地捏捏小姐的臉,說她女兒家不知收斂。


又轉頭看了看黃歷,說等老爺回來了,我們一家人就啟程回鄉,安度餘年。


我等啊,盼啊。


盼到柳枝抽新芽,盼水綠江南岸。


可盼到最後。


卻隻盼來造化弄人、家遭橫禍。


7


承元二十九年。


江浙一帶鬧飢荒,食不果腹的災民湧進京城。


皇帝下令徹查,才發現戶部尚書勾結地方官,私吞賑災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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