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第2章

她比我大五歲,卻處處矮我半頭要叫我姐姐。


我剛嫁給李翰的時候,她挺不恭敬我的。


不是不來請安,就是到處搶我的東西。


隻要我看中的,她一定要先我一步得到。


我那時覺得她挺幼稚的。


懶得和她計較,後來,後來先帝爺聽信讒言,疑心我爹在北疆反了。


她不知道從哪裡聽到的消息。


在一個深夜拿著包袱推醒我,急衝衝地說:「沈七,你醒醒。」


「陛下懷疑沈將軍反了,宮裡有人要過來抓你以儆效尤,威懾北疆,你快跑吧。」


我當時不信,我說:


「怎麼可能?你在诓我?若是陛下真的懷疑我爹,我這一走不是正坐實我沈家的罪證嗎?太子呢,我要見他。」


她急得一巴掌打在我臉上,和我說:


「你傻嗎?朝中奸臣當道,太子這時候要是為你沈家說話,陛下不得懷疑他和沈家勾結嗎?而且他已經被禁足在宮裡了,你快走——」


我在狐疑中幾乎是被她連推帶拉地趕出去的。


我還記得我見她的最後一面,月色如霜,冷悽悽地撲下來。


我滿心惶恐和猶疑,她將包袱給我的時候停頓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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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後和我說:「如果……如果你看到你大哥,回來告訴我他如今過得好不好。」


最後她像個姐姐一樣,抬手摸了摸我的頭頂。


笑得很溫柔,和我說:「我先幫你頂一陣,小七,別怕。」


那時候我剛懷孕不久。


我想天家再怎麼懷疑沈家,在罪證未落實的情況下,也不至於對我動手。


我甚至懷疑過胡姐姐是故意害我沈家。


可惜我錯了,半個月後北疆的全軍覆沒證明了我沈家的清白。


我被接回東宮的時候,胡姐姐已經死了。


那晚我走後她裝成是我。


來抓人的宮中禁衛軍沒有認出來。


後來御前宦官假傳消息讓先帝爺以為我爹在北疆自立為王。


所以他下旨將「我」處死。


誰也不知道先帝爺真會殺人。


何況那時我還懷著孕,胡姐姐是在混亂推搡和旁人解釋她不是太子妃時。


讓人一劍從後心穿透前胸刺死的。


我回東宮的時候,她的棺柩還沒下葬。


我跪在她的棺柩前泣不成聲。


我和她說,我看見我大哥了,他很好。


我問他記不記得太子的胡良娣,他說他記得。


他還說他記得他曾經救過落水的你,他說你ťų₀眼睛很好看……


我絮絮叨叨很多,最後李翰從宮裡趕回來,他看見我就急衝衝地趕過來。


說:「小七,你想急死我嗎,這麼久音信全無,你知道這麼久我是怎麼過來的嗎?」


我跪在地上抱著胡姐姐的棺柩滿臉是淚地仰頭看他。


我問他:「你是怎麼過來的?你做過什麼?」


你為我,為胡姐姐,為沈家,做了什麼?


你是我的夫,是胡姐姐的夫。


你心裡明明知道我們沈家不可能反,那麼你為了我們做過什麼?


你也是大梁的太子。


陛下昏聩,小人當道,民不聊生。


你明明都知道,可你為蒼生百姓做過什麼?


他什麼都沒做,這是他最大的罪過。


我永遠都不會原諒他。


5


李翰批完奏折過來。


頌之就退下去了。


我白天昏昏沉沉躺了太久,晚上反而精神了。


所以李翰拉著我的手回憶過去。


他不是兒女情長的人,我也不是。


如今愛回憶往事,可能是因為我們都老了。


將近二十年的歲月過去,他也人到中年。


兩處鬢角也有斑白的痕跡。


大概是因為長久不喜言笑的原因,他眉眼威儀猶在。


有種攝人心魄的威嚴,他拉著我的手,眼角攢出點笑意。


他問我:「你還記得你剛嫁給我的時候嗎?」


當然記得,他和我六哥同齡。


當時我六哥是他的伴讀,下了書房,他最愛的就是和六哥一起來沈府。


因為我們家玩的東西多,而且規矩少。


我是最小的,他每次來都會用折扇抵著我的額頭。


笑眯眯地哄:「叫哥哥。」


小時候我會軟糯糯地喊他哥哥。


後面大了就不喊了。


我們以前玩起來都沒什麼身份分寸感,隻當他是鄰家的哥哥。


有一次我和五姐一起诓騙他上樹給我們摘風箏。


等他上樹後,我和五姐就偷偷地把樹下的雲梯給搬走。


看著他困在樹梢上的樣子喜笑顏開。


他也不生氣,喊站在一旁看熱鬧的六哥,說:


「子駿,你就這樣看著你妹妹們欺負我?」


我五姐很生氣,站在樹下跳腳,不厭其煩地數次強調:


「我,我是姐姐,我比這小子早出生半個時辰!!!誰是妹妹!」


六哥也笑,裝作無奈地攤開手,愛莫能助的樣子:


「太子你也看到了,我可不敢惹這兩個母老虎。」


於是堂堂太子爺毫無辦法,又不想示弱。


他就將風箏夾在腋下,然後手腳靈活地順著樹幹往Ŧũ₊下爬。


我們樂不可支,他下來後將風箏遞給我和五姐。


一人在頭上敲一個板慄,然後忍俊不禁。


說:「我堂堂太子爺,竟然做這種事,你們可都不要說出去,不然我……哼哼……」


他那個時候溫柔隨和,威脅人都找不到方式。


再後來就是我及笄。


先帝爺突然要從沈家找一位女兒嫁給李翰。


按理說我是最小的,可最後不知怎麼的,定到我頭上。


那晚燦燦星河下,李翰偷偷跑到我的院子。


將一根發簪簪到我的發髻上,眉眼溫柔。


在月光下問我:「小七,你願不願意嫁給我?」


我羞紅臉低下頭輕輕嗯了一聲。


如今我躺在床上,李翰伸手將我臉側的碎發撥開。


他的手在我臉上逡巡,大概是在尋找年少時的痕跡。


他的笑意中帶著溫柔悵然,和我說:


「這麼多年了,你好像還和當年嫁給我時一樣,我卻已經這樣老了。」


我嫁給李翰,這麼多年下來。


歡喜有之、愛有之、怒有之、悵然有之、恨有之。


我那樣多的喜怒哀樂七情六欲,統統都在這個人身上了。


我和李翰第一次冷戰是在胡姐姐死的那段時間。


沈家變故很大,我爹死了,我娘也死了。


每個人都似乎在這一瞬間成長起來。


頌之在我的肚子裡一天天的大了起來,我心思鬱結於內。


和李翰一直冷戰,直到我生產。


我那時候難產。


當時他坐在產房床前握著我的手哭得泣不成聲,說了一大堆的心裡話。


等我醒過來,望著窗外探進來的一株梨花。


在心裡悠悠嘆口氣,勸自己說算了吧。


算了吧。


不在他人位,不知他人苦。


這小人當道的亂世,他也有自己的苦。


我們是這樣和好的。


6


後來就是正道二年。


我爹去世之後,武將無人,北方防線潰敗。


我大哥帶著訓練不足三ẗű̂ₓ年的北疆軍死守玉門關。


當時先帝爺已經纏綿病榻,朝中宦官佞臣把權。


他這個太子爺,連先帝的面都見不到。


援軍遲遲不派,李翰在正德殿前跪了兩天。


第三日暴雨雷霆萬鈞,我抱著頌之進宮給他撐傘。


雨從四面八方撲打過來,身上很快就從頭湿到腳。


就像這混亂可笑的世道,避無可避。


我大哥一個人守在玉門關,糧草告急,將士士氣不足。


女真人又如狼似虎,像頭嗜血的野獸在撕咬那小小的關門。


我大哥就要撐不住了,我想到從邊關一封封寄來的請求援軍沾著血的書信。


實在是太絕望了,我忍不住嚎啕大哭。


淚眼蒙眬中,一直跪在地上的李翰突然站起來。


他挺直了背,雨水鋪天蓋地澆下來。


隔著雨幕,他目光悲涼又堅定地望著我,問:「你願不願意和我一起做件瘋事?」


我當然願意。


陣陣驚雷下,他仰頭大笑,聲音蒼涼絕望,帶著恨意。


對著老天喊:「蒼天吶,開開眼吧。」


他拉著我堅定地頭也不回地出宮直走,直到走到禁衛軍武營。


我抱著頌之站在他旁邊,他敲著武營的戰鼓。


咚咚咚——咚咚咚——


等武營的人聞聲集訓而來,他將手裡的鼓槌扔到一旁。


站在高高的角樓上,向下俯瞰過去,一字一句地朗聲問:


「將士們,我是大梁的太子李翰,我問你們,願不願意跟我一起去北疆保家衛國!」


下面寂靜無聲,他繼續說。


「陛下重疾,奸臣把權,女真人犯我邊境,沈大將軍被冤戰死沙場,如今沈諳帶著不足一萬人的北疆軍死守玉門關對抗女真十萬大軍,我問你們,願不願意跟我一起去北疆保家衛國!」


「天子無能不守國門,君王無德不死社稷,我拋去大梁太子的身份問你們,大梁子民,願不願意跟我一起去北疆保家衛國!」


「我沒有兵權,沒有兵符,給不了你們封王封侯的承諾,我隻能保證,我不倒,北疆戰士不倒,大梁寸土不失。」


下面久久的沉默,有首領上來要將我們拉下去。


一道利箭破空而來,刺穿那個首領喉嚨。


我在淚眼蒙眬中,在這傾盆大雨中,聽見那句驚天動地的齊呼。


「北疆戰士不倒,大梁寸土不失。」


「北疆戰士不倒,大梁寸土不失。」


那場哗變僅用了兩天,李翰帶著追隨他的將士進行了一場宮變。


大梁自那時起就沒有兵符,李翰的那張臉,就是兵符。


殺宦官,除奸臣,穩朝政。


最後他帶著援兵,一路北上,直赴玉門關。


可惜太遲了。


一切都太遲了。


我大哥帶著一萬兵,在沒有糧草的情況下。


對著十萬兵強馬壯的女真人死守四十五天,已經是極限了。


李翰帶人跨過秦嶺山脈時,玉門關破,我大哥殉國身死。


女真人侵入腹地,撞上前去支援的李翰。


雙方隔著黃河僵持,對峙數月後,無奈講和。


我四姐被當成戰利品送給女真統領。


因為對方拿著我們沈家的全家畫像,說沈家人都是難啃的骨頭。


從我爹到我大哥都是,他想看看,沈家姑娘的身體是不是一樣的難啃。


他好奇沈家姑娘的身體是硬的還是軟的。


消息傳回來。


我四姐沉默不語,我五姐摩拳擦掌,氣勢洶洶地說她去。


她要讓那些女真人看看,沈家姑娘的骨頭到底有多硬。


後來我那個隻會吟詩繡花病病弱弱的四姐在北上前一晚。


迷昏了我五姐,代替她上了那個北去的轎撵。


這便是這場轟轟烈烈的、熱血的宮變的最終結局。


當然這不能怪李翰,在那個朝代背景下,他能做到後面的那個程度。


已經算是不容易了。


我沒有因為這個事怪過他。


我恨的,是另一件事。


7


回憶到這裡我就不能再想下去了。


因為鬱火攻心,一口血直直吐出來。


李翰臉色蒼白要喊御醫,我拉住他的手。


說:「沒事,我現在不想見人。」


頓了頓,我說:


「我想見葛慄了,你明天讓她進宮陪我說說話好不好?」


李翰臉色很不好,他對葛慄印象並不好。


可能是因為她一直對我不假辭色的緣故。


這麼多年,這些人,隻有她對著我時,是一副冷冰冰的臉。


其實我們以前是很好的玩伴。


有時候鬧得晚了,晚上還經常睡在一起。


我和她比我和我五姐還要親。


她曾經還羞噠噠地和我說過:「小七,我給你當二嫂好不好。」


我當時還笑她,我說:


「天吶,你眼睛瞎了嗎?我二哥那個人,最假正經啦,而且比你大好多歲呀,你還是不要喜歡他好了。」


紅暈順著她的臉蔓延到耳尖。


她扭扭捏捏地說:「可我就是喜歡他。」


後來……呵,我們這些人,哪個有過後來。


葛慄是第二天下午進宮來的。


因為那個時候是我精神最好的時候。


也不知道是不是李翰交代過,她臉色雖然難看,但好歹比較緩和。


她真的也老了好多,頭發也白了不少。


不過也是,她也是三十幾歲的人了。


也是兩個孩子的娘了。


我笑眯眯地望著她,喚:「葛姐姐,你也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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