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那這隻兔子就當作小螢的賠禮,好不好?」


見我紅了眼圈,徐大人拿起那隻狗尾巴草編的小兔子,燈下兔子的耳朵輕輕地晃,


「不要哭了,沒有人怪小螢呀。」


徐大人還想抬手,用袖子幫我擦一擦眼淚,又覺得不妥,遞給我一方帕子。


「怪的,如果小螢聰明,如果……」


我猛然想到綠煙領進來的人,忙拉住徐大人的衣袖,


「小螢還做了一件錯事!」


我把禮物退回去的事情告訴了徐大人。


「對不起啊……那麼多錢……又被小螢弄丟了……」


聽完綠煙領人進來,那僕婦口口聲聲說徐大人知道,他的臉色驟然冷了一剎。


我以為他生我氣了,聲音又低了低:


「她們說收下錢就是聰明人。


「做傻子很辛苦,小螢很想做聰明人。


「但是沒關系的,小螢已經習慣了做傻子了。


「可是那位姑娘要怎麼辦吶,她得有多難過啊。」


這一刻徐大人怔住了,他看我的眼神疼惜又動容,和十二歲的許非墨那樣相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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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還想為她求一求情,可是徐大人輕輕止住了我:


「小螢沒有錯,一點也沒有。」


我小心翼翼去看大人的臉色,見他仍是帶笑的,才稍稍放下心來。


成親隻有短短半月,夫妻間該交代的事情似乎都說盡了。


那……往後小螢就不是徐風清的妻子,是許非墨的未婚妻了。


見我望著他,徐大人ƭůₘ遲疑了許久,還是開了口:


「……那我會寫封信,託人帶給許賢弟。」


「……他會罵我的。」


兩下沉默。


「那我……」


「我……」


徐風清的眼神像被燭火燙了一下。


不知道為什麼,我的心也抽痛了一下。


留下的念頭像竹筐裡亂糟糟的絨線,可留下的理由卻怎麼也找不到一個頭緒。


幸好外頭忽然驚雷乍起,外頭雨大如澆。


是老天爺好心,給不想走和不好留的人找借口。


徐大人像抓住了救命稻草:


「今日大雨,萬一雨水浸湿信件,明日、明日我再寫信。」


我忙點頭:


「好、好。如果送信的人淋了大雨,也會生病。」


忽然外頭灑墨進來送信,聽了半茬:


「主子,您忘了咱們有上好的油紙,用蠟封了,就是丟進河裡泡三日也不爛的!再說那上好的雨具有蓑衣……」


「閉嘴!」


徐大人很不擅長扯謊,赧然別過頭去。


不知為何,我心裡說不出的歡喜和雀躍。


外頭風雨如晦,屋內燭火寂然。


「夫人,窗開小些,叫風撲了又要頭痛了。」


徐風清寫著公文,他寫給祖母的信上總習慣稱我夫人,所以今日喚我夫人時頭也不曾抬,熟稔得好像我們已經做了許多年的夫妻。


外頭暴雨如澆,我不舍得關窗,潮氣一陣陣往人身上撲。


我怕萬一我不看著,這場雨就要停了。


也許怪我後半夜睡著了,第二天竟然是萬裡無雲的晴日,連風吹在臉上都暖。


可我和徐風清誰也不提那封雨停就要寫的信,連他帶我出門時還帶著傘:


「也許還會下雨,再等三日……」


「是、是啊,也許還會下雨呢。」


見我與徐大人要出門,連奶奶房裡的嬤嬤都悄悄塞給我一袋碎銀作零花,還叮囑徐大人看好夫人,奶奶說夫人單純好哄,別叫人兩塊糖就騙走了。


這裡的人都待我很好。


欺負小螢的人會被撵出去。


徐大人會說小螢善良,奶奶會誇小螢心善手巧。


這裡沒人把小螢當傻子看。


春日晴光好,馬車搖搖晃。


掀起簾子,瞧著離徐家越來越遠,我心裡開始難過。


「夫……夫君,我們今天要去哪裡呀。」


我有些不安地拉了拉他的衣袖,生怕他要送我回去。


徐大人伸手為我系上披風,眼中盡是溫柔:


「我們去給小螢找聰明藥呀。」


醫館藥香嫋嫋。


我忐忑地看著那個白眉毛爺爺的眉心越皺越緊,像個死結。


「……治ṱŭ̀₁不好也不要緊的。」怕老爺爺為難,我忙擺手,「小螢習慣了。」


「你是她夫君?」白眉爺爺瞪了眼徐大人,「這毒中了有十餘年了,為何不早帶你夫人來看?你算哪門子的夫君?」


徐大人忙攬下罪名:


「是晚輩疏忽了,您看這病……」


「要說也不是治不好,就是拖得太晚了,治起來麻煩些。


「你家夫人從前看過多少大夫?吃了多少藥?怎麼耽誤成這樣?」


我慢慢低下了頭。


沒有,沒有看過什麼大夫,也沒有吃過什麼藥。


九歲那年,許家大夫說了小螢會終身痴傻以後。


許家給了爹爹一筆錢,許非墨說以後可以娶我。


就再也沒人,再也沒人把小螢的病放在心上了。


「大夫說每日去醫館扎針,配上這一日三服的藥,再多教小螢說話做事,小螢慢慢就會變聰明的。


「真好呀,小螢要變聰明了,奶奶知道了也會替小螢高興的。」


回家路上,正是漫天紅霞,像火在雲上無邊無際地燒。


從前聽人說過,晚霞漂亮就是適合出遠門的日子。


晚霞照見徐大人的臉,無端又叫我掉下眼淚來。


為什麼好端端的要掉眼淚啊,我應該高興才是啊。


高興這晚霞漂亮。


高興找到了聰明藥。


高興我的病,原來並不是那麼難治。


「怎麼哭了?是藥太苦了嗎?還是針扎得太痛了?」徐大人微微一頓,竟然也有幾分遲疑,「……還是小螢想回去了?」


晚風吹著湖邊柳,湖面又起漣漪。


我停下腳,仰起頭望著徐風清,心裡也像吃了苦藥又扎針,又酸又痛:


「從昨天到今天,小螢一直在想。


「為什麼天要晴呢?


「為什麼您要對小螢這麼好呢?


「……為什麼小螢不是您的妻子呢?為什麼和小螢終身相許的不是您呢。」


為什麼他對我越好,我眼淚就掉得越厲害呢。


徐風清一怔,俯下身溫柔地幫我擦去眼淚,替我將碎發別到耳後:


「因為今天小螢要出門看病,所以天要放晴。


「因為小螢是好姑娘,值得所有人對她好。」


說到妻子,他也頓住了,溫溫笑道:


「我也很希望小螢是。


「可我很怕小螢不懂終身相許是什麼意思。


「終身相許,那是比做衣服,打絡子或是編兔子更復雜的事情。


「明知小螢不懂,還假裝小螢懂,這是在欺負你。」


我不知道,我聽不懂。


可我心動,可我心懂。


我的心要我像那日從秋千架上跳下來一樣,不管不顧地撲進他的懷裡,再耍賴喚他一聲夫君。


聽見我悶聲喚他夫君,徐風清身子一滯,卻下意識護著我,生怕傍晚的風將我吹冷。


不遠處馬蹄噠噠,似乎有人晝夜不歇,匆匆趕來。


我聽見身後聲音嘶啞,掩不住的妒意和惱怒:


「祝小螢!你叫他什麼!」


我回過頭。


那人勒繩下馬,是許非墨。


他不知趕了多少路,看著憔悴又疲憊。


手上正死死攥著那件我做給徐大人的衣服,臉色比死還難看。


07


那衣服上繡了兩隻螢火蟲。


「祝小螢,我找你找了半個月,連個好覺也沒有睡過,你呢?你在這……」


許非墨看著徐風清,強壓下怒火,對我伸出手,


「過來!」


我躲在徐風清身後,不願多看他一眼。


「小螢是傻子,這事不能怪她。」許非墨很快冷靜下來,他覺得憑我的腦子還想不到吃鍋望盆,「但是風清兄,我想你必須跟我解釋一下,為什麼我的未婚妻會在你這裡。」


不等徐風清解釋,我先開了口:


「跟我夫君無關!是我祝小螢不要做你許非墨的未婚妻了!」


聽到我喚徐風清夫君,許非墨滿臉不可置信:


「小螢,你不是一直想嫁給我嗎?


「半個月連貓狗都養不熟,你就死心塌地跟他走?」


是,半個月連隻貓兒狗兒都養不熟。


「可這半個月足夠小螢明白兩件事。」我定定望向他,「蕩秋千是不會挨罵的,小螢的病是可以好的。」


聽到秋千和我的病,許非墨怔住了。


「你說你很擔心小螢,可你見到小螢,還是一口一個傻子地喊著。」


我沒有那麼想哭,可是眼淚卻不聽話。


「就像從前你罵小螢傻子蠢貨的時候,小螢不是聽不懂,不是不會難過。


「小螢每個字都聽懂了,可是聽懂了,難過了又能怎樣呢。


「小螢還是要原諒你,因為小螢沒有別的地方能去了。」


許非墨怔住了,他猶豫著道了歉:


「是我錯了,不該這樣叫你,可你也不該跑到別人家裡……」


他不知道,他什麼都不知道。


那天一個人出門,我其實很怕,怕人家看出來我是傻子,怕人家像你一樣嫌我礙事。


可是沒人在意我,也沒人為難我,甚至有人誇我打的絡子好看,多分我一把喜糖。


把喜糖塞進小花包袱裡時,小螢甚至沾沾自喜地想,原來自己也沒有那麼礙事呀。


「小螢是想去宿州等你的,可是我坐錯了船,我怕船夫像你一樣罵我蠢,就不敢再仔細問一問。


「我會坐錯花轎,是因為看那個新娘子哭得好傷心,卻沒有一個人問一問她,我很替她難過。」


看見她,我就想到了自己。


當初在許家,我坐在石頭上掉眼淚時,多希望能有一個人來問一問小螢在想什麼,在哭什麼。


可是沒有,一次也沒有。


「小螢,我已經後悔了!可是你若是為我想一想,如果痴傻的人是我,你難道就能一輩子對我好嗎?」許非墨質問我,「你難道會……」


「我會啊!」我忽然就淚流滿面,「我會給你找聰明藥,我會打很多絡子賣錢,小螢會一直一直陪著你啊……」


看我滿臉的淚,許非墨怔住了。


他竟然紅了眼圈,哀求著要去拉我的手:


「回去我也給你搭秋千,再也不會嫌你吵鬧了。


「回去我們就成親,我也帶你去醫館看病,我們找最好的大夫……


「小螢不是九歲就答應要嫁給我嗎,你替我喝下那碗甜湯,你……」


我用力擦幹眼淚,搖搖頭:


「那碗甜湯的味道我已經不記得了。


「許非墨,你走吧,我不要你了,永遠也不要了。」


話已說清,見我意已決,徐風清將我護在身後:


「許賢弟,珍寶棄於市,自然會有人撿回去奉養,要怪就怪自己有眼無珠。


「你與我妻的婚約,要告要鬧都隨你,但你我相識多年, 應當知道我這人護短的毛病。


「從前官場上處處維護你是, 如今對小螢也是。」


08


這一年過得快。


小螢識了許多字,也交了好些朋友。


白眉老爺爺說徐風清教得好, 小螢再吃半年苦藥, 病就徹底好了。


所以我和徐風清的婚事,定在第三年立春。


那些新婚賀禮徐風清大都退回了。


唯獨有三份留下了,說是人家特意送我的。


有兩份是崔家姑娘送來的, 還有一份是許非墨送的。


我以為盒子裡裝的是九歲那年定下的婚書, 卻不想是一封信。


信上說了許多從前,字字皆是自覺虧欠, 悔不當初。


那些ţúₔ舊事如今再提起,我的眼睛和心裡都不會泛起波瀾了。ťûₖ


我聽徐風清說起過, 我走以後,許家給許非墨挑了好些姑娘相看, 他一個也不肯見。


每次說起這事, 徐風清都頗為警惕:


「他至今不肯娶親,到底是什麼居心?要我說不如趁早死心。」


盒子底下是一枝青梅花,算是快馬加鞭送來的,打開時花香依舊清麗。


可畢竟顛簸幾日路程,那花從折下枝頭的那一刻,就注定開始枯萎。


徐風清假裝不在意,卻不住地往盒子裡瞟。


瞧見那支青梅花, 他莫名和窗外的花兒草兒置起氣來:


「夫人要是喜歡青梅, 明日我找花匠來,把院子裡的花兒草兒都拔了。


「都種上梅子樹,咱們春天看,夏天吃,秋天釀, 冬天喝。」


我笑盈盈地摟住他的腰, 仰頭吸了吸鼻子:


「咦,青梅沒有熟,怎麼有好酸的味道。」


第三年夏,到了小螢出嫁的日子。


三書六禮,每張紅箋子上都寫著小螢的名字。


這次的嫁衣都是量身裁的,合身得正正好。


奶奶笑盈盈地接過我奉上的茶,止不住的笑意:


「可見是月老牽線,差一個巧字都湊不成這段姻緣。」


紅燭高燒,照著徐風清的臉。


眉眼緋豔, 好看得叫我羞赧低下頭去。


他抬起我的下巴, 戲謔道:


「夫人仔細瞧瞧, 可別再認錯了夫君。


「若是喚錯名字,我可不饒你的。」


季夏月, 夜星如雪。


溫風至, 腐草為螢。


紅帳燈影裡, 飲罷合卺後,花好月圓。


看促織成雙,唱白首偕老, 恩愛百年。


聽鴛鴦私語,說鹣鲽情深,瓜瓞綿綿。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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