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洛。”
仇薄燈把師巫洛扯了下來,環住他的脖子,聲音輕得仿佛在講一個秘密。
“我們在藕花深處。”
第84章 荷塘月色
荷影、水紋、螢火交錯在仇薄燈臉上, 如古畫斑駁,晦暗絕豔, 眉眼藏著空空蒙蒙的欣然喜悅。師巫洛一點一點,覆過他的眉稍,他的眼角,他的面龐,最後近乎虔誠地覆上溫暖的唇。
“阿洛……”
仇薄燈慢慢閉眼,微微顫抖的睫毛在臉龐上投下淡淡的影子。
束發的緋綾被解開,木簪被輕輕抽出, 漆黑的長發迤逦落下,散在微涼的蓮瓣上。紅衣如火如血,與雪白的裡衣一起褶皺,一起散亂流淌。年輕男子結實有力的手臂環過尺素般細瘦的腰, 仇薄燈緊緊地環住他的脖子,如浮萍寄木。
月光漫過伶仃的肩骨。
一滴晚間的清露順著傾斜的花瓣滴落, 滴進鎖骨處的淺窩。
“冷。”
仇薄燈打了個寒戰,微微弓起身。
師巫洛低低地應了一聲,似安撫似親昵, 含去盈盈在鎖骨窩處的寒露。仇薄燈手臂垂落, 手肘抵在蓮舟花瓣上, 手背繃起淡青的血管脈絡, 指尖在師巫洛勁節如竹的脊背留下道道紅痕。
“……疼。”
他深深地咬在作祟者的肩膀上,以牙還牙。
師巫洛手指撐在蓮舟上, 指節因克制而泛白。湖水靜流聲緩慢, 不知何處鳴蟲。鳴聲裡仇薄燈慢慢地松開齒尖, 舔去沁出肌肉的血,微腥的鐵鏽味彌漫過舌面, 他眼裡忽然蒙上了霧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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師巫洛低首,輕輕地吻他,
仇薄燈收緊雙臂,制止師巫洛的退出。他聲音很小很低地喊一個名字,阿洛、阿洛、阿洛……一遍又一遍,每一遍都有人低沉地回應他。漸漸地,他緊繃的脊背放松下來,就像終於安心了,終於確認了。
他靠在救他的人肩上,隔了那麼多年,終於第一次落下淚來。
“阿洛,我疼。”
疼啊。
千年萬年的沉眠都忘不掉,繁華雲煙都掩不去。那麼多刀劍,一刀一刀,割開了皮肉,放幹了熱血,剔盡了筋骨。最後空蕩蕩,隻剩下一吊血色的孤魂,隻剩下一道又哭又笑的聲音,一遍又一遍。
說:
疼。
那麼深的疼。
深到怎麼也忘不掉。
“阿洛。”
他於月光荷影中眼角湿紅,聲音喑啞。
“我忘不掉……怎麼辦?”
師巫洛不動,隻是一點點吻去他的淚水,一點點撫過他的脊背。
顫抖的,珍視的。
“所以,你要讓我記住你的。”仇薄燈仰頭,朝他輕輕地笑。
既然刻骨的疼痛無法抹去,就用另外的一種歡愉的疼痛代替。
把所有的悲傷都蓋上纏綿的印跡,把所有的晦暗用相好記憶。從此,綿綿密密的疼就隻剩下你。
夜越來越深,螢蟲越來越多,一行一行自層層荷葉中升起,熒光照影,荷葉重重,花影重重,流水脈脈。清冷疏白的月影在兩人脊背上破碎,花與荷蔓延過兩人的指尖,輾轉覆蓋,無人地帶。
今夜月色滿荷塘。
一隻素白如雪的手最後從淺粉蓮舟邊緣垂落,觸碰到微涼的水面,拘起一小捧,到中途就散落成晶瑩的水珠。
師巫洛將仇薄燈的手握住,拉回來。
仇薄燈咬著一縷頭發,抬眼看他。
他輕輕撥開那一縷黑發,吻了吻仇薄燈豔紅的唇。澄澈的湖水被無形的力量引動,溫度適宜流速輕柔地落進蓮舟裡。
仇薄燈蜷縮在他的臂彎裡,任由水流溫暖靜緩地淌過。
他蜷縮起來時,背上脊柱的線條就格外明顯,伶仃消瘦。平日裡,他總穿著一襲張揚的紅衣,過於奪目的顏色壓下了他的清瘦。可事實上,太乙宗費盡心力也沒能把他慣養得更好一些。
蓮舟中的水最後化霧散盡。
紅衣黑衫交疊蓋在兩人身上,兩人相互依偎,彼此的呼吸都很近。
“阿洛,以前我覺得名就是命。”仇薄燈枕著他的手臂,垂著眼睫,嗓音沙啞,“我命薄,一盞浮燈罷了。不知道什麼時候,就會滅了。”
“不會。”
師巫洛說。
仇薄燈抬眼,定定地看他。
依稀間,鱬城的招魂之歌與更早更久遠的招魂之歌重疊在一起,依稀有人在千千萬萬地呼喚,在無邊無際的晦暗裡,在永無止境的死寂裡點起孤燈一盞,守著那一盞燈,千年萬年地守著。
使他不迷,使他魂定神安,使他泫然欲泣。
“不會滅。”
師巫洛注視著他的眼睛,又重復了一遍。
仇薄燈側身,把頭埋進他的頸窩。
師巫洛感覺到有炙熱的液體滴到自己脖子上,他不知所措了一下,收緊手臂,將人摟在懷裡。
“給我起個字吧,阿洛。”仇薄燈手指搭在他的肩上,“不要漫長也不要堅毅。不要高志也不要雅趣。”
不要所有寄託野望疲憊使命的字。
也不要所有易散易碎片羽流光的字。
月光透過荷葉,蒙在兩人身上。聽到他的話,師巫洛脫口而出念了一個字,一個仿佛他心底早已想過千萬遍的字。
“嬌。”
嬌。
師巫洛記住這個字,是在枎城。
那時候,左月生和陸淨私底下說,仇大少爺簡直比千金小姐還嬌。隻是個偶然,卻讓師巫洛忽然明白了他枯等千年萬年,到底在等什麼……他在等一個人回來,把整個世界最好的最美的都捧給那個人。
那個人,他該是這世上最金貴的存在,不需要再去管什麼恩恩怨怨是是非非,隻需要幸福快樂無病無災。
下意識地念出某個字,師巫洛頓了一下,遲疑著覺得自己過於輕率,他剛想道歉,卻聽到懷中的人輕輕地說了一聲:“好啊。”
“就這麼定了。”
仇薄燈整個人藏進他的懷抱,聲音漸漸地低了下去,漸漸睡去。
“以後我的字就是嬌了。”
字嬌。
嬌縱的嬌。
千嬌萬寵的嬌。
夜風吹過,荷葉層層起伏,蓮花嫋娜起舞,又有一瓣花落到近處的湖面。水漪與夜風一起,溫柔地推動蓮花輕舟。蓮舟向更深處漂去,舟上兩人一眠一醒。眠去的人終於做了一個美好的夢,醒著的人靜靜地看他的側臉。
月亮被荷蓋遮住,但周圍不遠處的螢蟲把光與影一起投落在少年眉眼之間,斑駁如畫,如歲月本身。
師巫洛碰了碰仇薄燈的眼角,小心翼翼得像唯恐驚散這個流離瑰麗的夢,命鱗和朱淚若隱若現。
一縷冶豔的緋色。
“嬌嬌。”
師巫洛低聲。
夢中人含糊地應了一聲。
似乎是回答,又似乎是讓他不要煩。
師巫洛安靜下來,罕見地笑了。
不再是被放逐的神君,不再是薄命的浮燈。
是嬌嬌。
他的嬌嬌。
第85章 一梳梳到尾
一艘飛舟晃晃悠悠, 忽高忽低,在瘴霧裡穿行。
“喂喂喂, 和尚,你會不會開船啊!悠著點啊,別沒事把我們幾個摔了!”陸淨扒拉著船欄杆,臉都白了,“仇大少爺說得還真沒錯,沒危險時生死之交就是最大的危險——你他娘的開得比左胖子還要命啊啊!”
“阿彌陀佛,陸施主錯怪貧僧了!”不渡和尚手忙腳亂地操控著飛舟, 臉色比陸淨還慘白,“左施主饋贈的這飛舟,與貧僧開過的飛舟出入之處也忒多了些!貧僧已經很謹慎地開了,否則稍微松個手便是這樣——”
“啊啊啊啊啊啊!!!”
“啊啊啊!”
兩聲變了調的哀嚎同時響起, 陸淨被重重拍在船欄杆上,險些直接飚出飛舟外。盤腿打坐的半算子從甲板的那一頭滾到甲板的這一頭, “哐”一聲,再次正臉朝地重重地拍在了木頭上。
“禿驢!!!”
脾氣素來極好的半算子吼聲震天。
“看,都說了, 不是貧僧的過錯吧?”
飛舟堪堪停在一座直聳入雲的拔地;孤峰前, 不渡和尚好聲好氣地說。
陸淨趴在欄杆上, 吐了個痛快後, 連滾帶爬地撲到飛舟操作臺前,要把不渡和尚推開。看到操作臺的瞬間, 陸淨的手定格在半空, 表情驚恐:“我屮艸芔茻!這這這、這是什麼鬼東西?!”
船艏密密麻麻全是鍍銅榫卯齒輪, 咬合缜密,以沉金靜銀繪制的陣紋線條蛛網穿行, 最他娘搞怪的是,船首還安了兩盞冰琉璃的燈籠充當照燈,將整個船首變成了一個猶如大型煉器生物的大腦內部。
正中間,專門空了一塊地,龍飛鳳舞地寫了一行醜到爆的大字:
霹靂神雀七號左月生
飛舟分兩種,一種如陶容長老那艘差點被他們炸掉的天雪舟,本身結構簡單,靠的是飛舟主人自己注入靈力加以控制,原理同御劍飛行差不多。一種如枎城被左月生開報廢了的驚鴻舟,多出自天工府之手,結構精密復雜,對駕馭者的修為要求不高,依靠的是精妙至極的機械和陣法,如果能夠提供足夠的玉石,甚至普通人也開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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