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第8章

「戴個面具做什麼?摘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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姬玄策順從地把面具摘下,露出燒傷可怖的臉,把對面的人嚇了一跳。


叛軍「呸」了一口:「快走快走,晦氣死了。」


樂者和手藝人,不管是哪方一般都不會殺,加上他被擠在外側等了一夜,看起來無害又弱勢,叫人不自覺放松了警惕。


姬玄策抱著琴出了城,冰天雪地裡往深山而去,避開大路,到晚上便把琴當柴火燒了,拿去烤路上捉到的野鶴。


姿態闲雅,煮鶴焚琴。


他把琉璃盞裡的滄神花拿出來,半截手指頭大小的花,有些蔫了。


姬玄策拿刀劃破手,滴了一連串血到盞裡,滄神花遇血即生,重新精神起來,好歹不是隨時要枯萎的樣子。


無人時,他便與我說話,事無巨細地解釋每一件事的用意,每一舉動的所思所想。


「滄神花指引神山的方向,伏卿,接下來,我們要往東走。」


神山是虛無縹緲的,誰也不知道它在何方何處,隻有意志堅決想找到它的人,才能憑緣分碰上,或者靠滄神花的指引。而且,隻能一步一步,用最虔誠的步伐,徒步走過去。


他是雍朝遺孤,雍朝皇室受神族青睞,皇宮內典藏了無數神話傳說,姬玄策知道這些,並不意外。


讓我意外的是,他知道我很想很想,很想回神山。


他的確是最了解我的人了。


姬玄策徒步往東走了幾天,那個「雍帝已經混出城」的替身障眼法或許已經失效,各方勢力又開始四處搜尋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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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幕好像和好久以前重合了。


姬玄策身份特殊,他是正統皇室唯一留存的血脈,有無數的人想殺他,或是控制他,好久以前,他一個人尋找神山的時候就是這樣一路被懸賞追殺,他帶我剛出神山的時候也是。


刀光劍影沒打敗他,反而讓他飛速成長起來。


像一株長在淤泥裡的荊棘。


不像滄神花,如高懸蒼穹之上的月,純白而脆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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姬玄策熟練地躲避著追兵,路上化雪水為飲,挖野草的根為食,偶爾運氣好碰上還綠著的野菜,還能煮上一鍋沒有味道的野菜湯。


他臉上手上都是新傷,沒有得到良好的醫治,加上冰天雪地裡趕路,都惡化了,引起了高燒。


短短十幾天,他就瘦了不少,青絲隨意束起,有些凌亂,蒼白的臉上因為高燒有些不正常的酡紅,面具遮著臉,露出的一截下巴也能看出骨相是美的,薄唇也不正常地紅,病弱美人的模樣。


換回了黑衣,衣衫單薄,燒得頭暈眼花不小心被枯枝絆倒,又跌跌撞撞爬起來。


生怕把護著的琉璃盞壓倒。


他很有經驗地找到積雪下埋藏的草藥,雪下了太久,草都枯了,他隻能往下挖草藥的根,搗碎了敷在惡化的傷上面消炎。


體內的高燒,便隻能硬熬。


我不明白,都到這一步了,為什麼還要自己扛,我不信他真的一無所有了,小白龍還跟在他身邊,說明他還是帝王氣運所歸。


小白龍心疼地蹭蹭他,雖然他感受不到。


小白龍依然對他是了如指掌:「伏姐姐,因為尋找神山是不能靠外力幫助的,一點也不能。」


說起來,我對神山的了解還沒他們清楚。


姬玄策燒得最厲害的時候,好巧不巧,遇上了一小支追兵。


那群人騎著馬從身後趕來,看到他感到可疑,厲聲喊:「站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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姬玄策充耳不聞,繼續往前走了幾步,突然撐不住,踉跄了下倒在地上。


幾個追兵趕上來,下馬把他翻過來,揭開面具:「這人臉燒成這樣,看不出來是不是雍帝。」


另一個人提議:「抓回去吧,以防萬一。」


三個人就這麼商量好了,正準備捆人。


姬玄策眼睛一睜,眨眼間奪過面前一個追兵的刀把他了結了,其他人這才反應過來他是假暈,以二敵一,被姬玄策幹脆利落地解決。


遠處馬匹嘶鳴的聲音傳來,恐怕還有一大群追兵正在趕來。


姬玄策牽過一旁的馬,翻身而上,一騎絕塵而去,費了九牛二虎之力,終於把一群追兵甩開。


確認安全了,他終於脫力靠著樹躺在地上,卻發現懷裡的滄神花丟了。


他臉色一變。


重新找了一遍又一遍,確實是丟了。


從尊貴的帝王變成逃犯沒有壓垮他,連日的追殺沒有壓垮他,喝雪水挖野菜沒有壓垮他,傷勢惡化和病重也沒有壓垮他。


這一刻,他卻好像被無形的東西輕輕一吹,瞬間就被壓垮掉進深淵裡。


我無法形容他臉上是怎樣的神色。


惶惶無措又迷茫,像一個即將死去的孩童。


他捂著心口跪伏在地上,像靜止了一般,良久過後,用沙啞的聲音哽咽著說了一句:


「伏卿,對不起,我把滄神花弄丟了。」


一滴血淚從他坑坑窪窪的臉上滑落,滑過光潔完美的下巴,掉在白白的雪地裡。


我詫異地注視他。


從我認識他起,他從沒哭過,再大的痛苦,再深的悲傷,他都沒哭過。


原來他這個人,也是有眼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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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白龍說,他以前不是這樣的,是國破家亡那段時間,他流過太多眼淚,一輩子的淚都流幹了,所以往後再大的悲,也不會再哭。


我以為他要就此放棄了,結果他神色逐漸恢復平靜,牽著馬,又原路返回了。


朝著追兵的方向原路返回。


他真是個瘋子。


姬玄策一路找過去,都沒有找到,琉璃盞是值錢的物件,應該就是被那群人撿回去了。


他循著馬蹄印,找到了那群人安營扎寨的地方,並不急著闖進去,隱在周圍觀察了一段時間。


那群人好像是各路人馬暫時混在一起的,有些松散,人數不算多不算少。


姬玄策守在旁邊好幾天,蹲到一個單獨出來撿柴火的人,一把敲暈,互換了衣服,把那人放在馬上,一甩鞭子。


馬馱著敵人疾速狂奔,守衛的人看到了,連忙喊人追過去。


姬玄策趁亂混進敵人的營帳裡。


最裡面正燃著篝火,一群人圍著喝酒吃肉,中間一個滿臉橫肉的女將端著琉璃盞打量,大嗓門粗獷洪亮:


「嘎嘎值錢的玩意兒怎麼用來裝野花?」


一個人開著低俗的玩笑附和:「家花沒有野花香嘛。」


一群人哈哈大笑。


「因為這花比琉璃盞還值錢。」姬玄策說。


一群人這才注意到他,女將聽聞下意識停住了想要揪花的動作,盤問他是誰。


這群人是散的,偶爾還有新的人加進來,他們不可能每一個人都認得,姬玄策編了一個毫無破綻的身份,打消了他們的疑慮。


他說:「易碎的東西都是無價之寶,這花比琉璃盞還貴重,枯萎了就不值錢了。」


聽到不值錢,女將有些肉疼了,再看看裡邊蔫了吧唧快枯萎的滄神花:「那這金貴玩意兒要怎麼養?」


姬玄策溫聲:「交給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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秉著試一試的態度,女將把琉璃盞交給了他,姬玄策小心地接過來,揭開手上纏著的布,舊傷上面又劃出了新傷,以血澆灌。


滄神花肉眼可見地精神起來。


這神奇的一幕看得眾人驚訝無比,女將對姬玄策信任了許多:「看來你還是有兩把刷子的。」


她忽然好奇起姬玄策面具底下的相貌來,他遮了大半張臉,露出來的那一點點五官,仍舊可以看出來容顏多麼精致,叫人遐想面具底下是何等地俊美。


她伸手要去掀姬玄策的面具。


小白龍用尾巴擋住眼睛:「壞了,主人可是有潔癖的,可討厭別人碰他了。」


姬玄策眸色不變,抽出旁人的刀將伸過來的手砍了,動作行雲流水,沒有絲毫猶豫。


「啊!」殺豬一般的叫聲。


姬玄策趁她還沒反應過來,一刀捅穿她心髒。


一腳踢翻篝火,圍著的人瞬時被迷了眼睛。


他把琉璃盞放到了角落裡,還順手把路上捉的幾隻螢火蟲送了進去,拿衣服蓋住琉璃盞。


被反應過來的人圍住。


姬玄策揭下面具,露出惡鬼一般的容顏:「不是想看嗎?記好,是誰送你們上路的。」


手中長刀輕輕一抖,兵器的錚鳴細細響起。


等外面那群出去的追兵回來,他始終是要暴露的,而且他不能這麼快暴露行蹤,將這群人滅口在所難免,不如先發制人。


接著便是一場惡戰。


他頂著高燒和新傷舊傷,一個人,舉著長刀把營帳裡的敵人都殺了,回來的那群追兵也被他解決掉。


到最後,他脫力地半跪在屍山血海裡,渾身都是血汙,分不清是他自己的還是別人的。


他僵硬地,一點點把蓋在琉璃盞上面的衣物拿開,看到完好無損的滄神花,扯出一抹艱難的笑,終於倒在地上。


姬玄策身周,是滿地的屍體和血汙。


琉璃盞幹幹淨淨在角落裡,螢火蟲安靜地飛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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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看起來快要死了。


雖然他這一路上都是破破爛爛,隨時要咽氣的慘樣,但這一次,是真的快死了。


呼吸都是似有若無的。


他的肩頭被砍了一刀,腹部被捅穿,心髒旁邊一個血窟窿,血染紅了四周的白雪,慢慢地,血色又被新下的白雪蓋住。


他的意識時而清醒,時而昏迷,清醒時半闔著眼,餘下的一點目光,一直盯著我的方向,已經沒有力氣說話,隻是靜靜凝視著我。


小白龍哭得上氣不接下氣。


姬玄策緩慢地閉上了眼睛。


過了很久很久,又艱難地睜開來,咬著牙晃晃悠悠爬起來,憑著一股莫名其妙的執著,又重新站了起來。


他擦幹淨手,捧起琉璃盞,咳嗽著,輕聲說給自己聽:「不,還不能死,我要帶她回神山。」


深一腳淺一腳踩著汙雪離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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