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字體大小: - 18 +

小雲無聲地斂眉,站在曾經他夠不到門框的屋門前,頭冠幾乎要碰到沾滿蛛絲沙塵的門梁。


花兒說:「這不是日子好過了,我們都搬出去了,原想著你回來也是跟小孟住,老房子空著也是空著,我把大槐樹那邊窩棚裡的人接了些過來。」


小雲問:「大槐樹還有多少這樣無家可歸的?」


「那可就多了去了,能動的我都沒要。這些,老的走不動了。外頭的幾個,又還太小。馬上入冬了,不接過來就得凍死餓死。」


我對西郊的情況心裡自然有數,覺得這是好事,於是誇贊他做得好,要是有條件,能將發財家的院子也收拾出來,多接納些老人孩子。


小雲緘默地聽著,在哀哀呻吟的老人們中間席地而坐,問右邊的:「老人家,可有兒女?」


那老妪靠在稻草上,喉嚨裡像是拉風箱,咕哝道:「後生仔,你說什麼?」


小雲耐心重復了一遍。


老妪伸出骨柴枯枝似的手,僵硬地擺了擺:「原先是有的啦,前幾年打仗死了。」


他沉重地點頭,又轉頭曼聲問左邊的:「老人家,你有兒女嗎?」


老頭嘿嘿地笑,裸露的胸膛上幾根皺皮緊緊包裹的骨頭格格地抖動,好似下一刻就會穿破皮肉,突刺出來。


「有個屁!」他當著小雲的面兒吐出一口濃痰,「沒錢上哪兒娶媳婦,誰給老子生兒女。」


花兒在一旁悄悄說:「唐伯脾氣是有點古怪,可人不壞,我們剛來西郊的時候,還幫襯過我們。他早些年一個人賣力氣掙錢,愛喝酒,一個子兒沒攢下來,年紀大了還落了一身病……」


院子裡發出驚叫聲,亂成了一團,繼而傳出孩子脆亮的哭聲。


花兒聞聲,來不及給我們再講,噔噔跑出去,熟練地揪住了一個個頭最大的小崽子:「又欺負元寶!你一天天能不能學點好,又是爭什麼?」


我們跟在他後面,將趴在地上哭的小孩子扶起來。

Advertisement


又是七八個鼻子眼睛髒糊得辨認不清的孩子,圍著他好奇地看。


小雲取出帕子擦了擦元寶臉上的鼻涕泡,柔聲問:「怎麼了?」


「他們要搶我的饅頭。」


「饅頭呢?」小雲將他緊攥的手拿起來,「我瞧瞧,沒人會搶你的。」


元寶攤開手,掌心是被揉成死面團的半個饅頭,邊沿都幹透了,掉著灰白的碎屑。


小雲將一顆蜜棗放到他手上,道:「吃這個。」


小家伙窺看了眼花兒,見他並無異常,迅速塞進了嘴裡,收好半個饅頭,舔了舔唇邊,細聲細氣地說:「好甜……謝謝。」


我又心酸又好笑,蹲下道:「你不必藏著那饅頭,待會給你們買好多新鮮熱乎的,都有份。」


「真的?」


「真的。」小雲用手掌圈住了他的小手,「記著這甜味,一輩子都別忘。」


小雲將隨身所有的金銀細軟都給了花兒,叫他去準備吃食物料。


自己陪著那群沒爹沒娘的小乞丐玩了一個多時辰,甚至沒回來吃飯,就獨自一人,招呼都未打一聲回宮去了,害得小孟念叨了一中午。


這著實有些奇怪,並不像他平日的行事作風。


199


我原本打算,走得越早越好,遲則生變。


小孟覺得倉促,可見我執拗,也沒再多說,轉頭就去收拾東西。


店交給花兒打理,他那群弟妹們如今也大了,能幫上忙,不算吃力。


我們又實在沒有什麼必須帶上的,三日不到的功夫就收拾停當,交辦清楚。


我裝好一些阿爹阿娘和發財的遺物,打算去城外祭拜下他們,就直奔邊塞了。


臨行前,小雲微服親自來西郊,送了我們一輛灰不溜秋的馬車。


「馬和車都是頂好的,能給的東西我都叫人裝在馬車上了,你們出門在外,不可露富,謹慎為好。」


花兒和幾個大點兒的孩子七手八腳幫我們搬運東西上馬車。


我站在馬車旁邊,問道:「前日為何不告而別呢?」


我家門前有幾個小孩兒在翻葉子玩兒,撅著屁股,嘰嘰喳喳地圍成一圈。


小雲盯著他們,倏忽道:「寶兒,他們都沒有爹娘,沒人疼愛。那個叫元寶的孩子,也是個棄嬰。」


他轉身望著我的眼睛:「西郊窮,窮人隻能不斷地生孩子,體弱養不活的盡早丟掉,能養活的也早早帶出去種地做活養家糊口。我去大槐樹看過,去年還算是風調雨順,無災無難,就已經有那麼多人流離失所。若是遇上荒年災年,隻會更糟。」


「小雲,這情形,從我們的父輩祖輩開始就是如此,我們已經算是極其幸運的了。」


「所以這不荒誕嗎?西郊在皇城的版圖上佔了近一半的土地,近百年來除了徵兵課稅,竟從沒人正眼看見過它。」他安靜地移開了視線,「你說得對,我們是極幸運的,我如今有能力將這份幸運帶給更多人。」


馬車裝好了,小孟將小康抱上了馬車。


我們三個互相看著,誰也沒動。


小雲啞然失笑,催促道:「看著作甚麼,上馬車吧。」


他挨個攙扶著我們上了馬車,小康蹦出來,抱著他的手臂,道:「小雲哥,你不和我們一起嗎?」


小雲笑著搖頭,將手臂從他懷裡抽出來:「哥哥還有很重要的事情要做。」


「可你說要教我讀書寫字。」小康眼淚汪汪的。


「寶兒算我半個徒弟,她教你,就權當是我了。」


我們掀開簾子看著他,聽了他這話,心裡渾不是滋味。


我凝噎道:「小雲,不必送了。」


「嗯,不送。」


「往後的日子還長著呢,別做個短命皇帝。」


他寂然地輕輕一笑:「我盡力而為,你要記得給我寫信。如果你們有朝一日還能回來,我想,給你們一個能好好生活的西郊。」


黃沙漫天,秋風嗚咽,也許這烈風能傳古今,遍穹野,刮去汙穢,刮出一片安穩盛世。


我望著我們走過無數次的那條巷子,隻看見他蕭索筆直的背影,漸漸遠了,步伐沉而穩,始終不曾回頭。


明嘉二十六年的暮秋,我同我唯一的弟弟一別兩寬,好聚好散。


回望這難以言訴的半生,浩如煙海的痴纏孽緣,恩情依戀,盡皆彌散在經久不息的風沙之中。


200


我們去了邊塞,看到了心心念念的草原。


原來這世上真有如此廣袤到一眼窮不盡邊際的蒼穹,真有柔軟密集如雲朵一樣的羊群,真有能放馬狂奔一望無際的碧野。


此情此景,看一眼,就足以震撼神魂蕩滌心靈,此後再挪不開目光。


這時節,草原上的牛羊馬群,膘肥體壯,已然做好了入冬的準備。


我們原本打算一鼓作氣,趁著嚴冬未至,再走遠些。誰知正趕上了大冬雪,隻好尋了處牧民的帳篷住下躲避風雪,順便過了年,等冬天過去再做打算。


我們學會了喝羊奶,學會了趕牛群,還教旁居的牧民學會了煮茶,做些清粥小菜。


我聽說了新皇大赦天下,改了年號。


這一年,是寶康元年。


年後風雪過,草場上的雪化得快,很快匯成汪洋的淺灘,泡著星星點點的綠意。


我們買了兩匹馬,從頭學起了騎馬的功夫,為此沒少摔得全身散架,鼻青臉腫。


吃了三兩個月的苦,終於能夠騎馬飛奔在漫野。


小孟的願望真是最好的一個,還有比在浩渺無垠的草原上縱馬狂奔,春風夾面更恣意舒爽的事情嗎?


我們打從心底愛上了這裡,原還想著去江南耍一耍的計劃也擱置了,不知不覺就安心住下了。


小孟同我說,等再過幾年,小康長過馬背,給他買匹小馬騎,我們仨再啟程去別處。


201


小康長到十歲,有了自己的小紅馬,他漸漸地話少了,有了自己的心事,有時騎著馬獨自去草原上遊蕩,有時會追著我問關於小雲的事情。


後來我們輾轉悠闲去了江南,小住兩年,看過了煙雨纏綿,雨雪霏霏,聽聞官家和夷族互通了往來,還聯了姻親。


一時間許多商販遊俠,都蠢蠢欲動地往邊境去了,意欲一窺異國風光,做一做夷族人的生意。


我終於給小雲寫了信,大略講了講這些年的經歷見聞,囑咐他不必回信。


因為我們馬上要動身,打算去夷族人的領地,瞧一瞧他們是否真是藍眼睛的。


後來的後來,我們在夷族的另一片草原定居。


因為那裡有一面純潔靜謐得像是鏡子的湖泊,終年碧藍,深邃美麗。


多少年後,等我老到已經沒辦法登上馬鞍,再體驗縱馬奔行的樂趣之時,終於收到了闊別經年的一封長信。


信上是我熟悉的字跡,比起當年更顯遒勁,清峻有力。


202


見信如晤。


寶兒,我在大佛寺的梅花樹下給你寫信。


今年的梅花甚美,同我初次帶你來時一般。


很久沒給你寫信,上一次收到你的信,還是七年前了。


那時也曾給你回信,可夷族那邊朝代更迭,時局不穩,信沒能送到你手,又退了回來。


索性,我也就不再打擾你。


我曾記得你當時說,小康又得了一對龍鳳胎,你和小孟已經是三個孩子的祖母。


我替你們高興,這是大喜事。


我近來記性越來越差,很多事情都稀裡糊塗,反倒是以往那些關於你們的回憶,在我快要腐朽的腦中洗練得愈發清晰。


我剛過了五十大壽,孩子們替我辦了很熱鬧的生辰宴。


墨兒的孩子已能蹣跚學步,小名叫寶禾,我起的。


這孩子很是頑皮,最愛扯我的花白胡須,常常給他爹娘嚇得夠嗆。


要是你在,肯定會喜歡她的。


畫玉去年走了,前些年她替我擋了一回刺客,受了重傷,藥罐子裡泡了很多年,最終還是先我走了。


我覺得很對不住她,跟著我這些年,沒能讓她過上一天安穩日子。


皇後身子骨倒還硬朗,孩子們也都健康。


燁皇叔走了這許多年,我自覺登帝近三十年,兢兢業業,無一日懈怠。


事事以民為先,濟澤天下。


盡力避免了許多窮兵黩武,力保了幾十年國泰民安。


你大可放心好了,我問心無愧地好好過完了這後半生。


太醫說我的心疾已然沉疴,前些年胸腔裡時不時隱隱作痛,到現在,這疼痛竟是一刻不停地反復折磨。


輾轉反側難以入眠之時,我常想起大家還在一起的日子。


你在塞外可還安好?身體如何?


你我都是半截入土的老人了,要仔細身子,莫要四處奔勞。


不必擔心,阿爹阿娘和發財哥的陵墓,我一直著人修繕打理,年年都會去祭拜,也帶上了你的份兒。


等我走後,墨兒也會繼續替我們打理著。


我時日不多了,很想再同你敘敘舊。


你可還記得你送我那塊帕子,可算是老東西了。


我如今隻用金絲楠木的匣子收著,碰都碰不得,隻怕一碰就會碎成齑粉。


以前也舍不得用它,總是小心疊放在香囊裡,你走之前那次我生病,我是特意拿出來用的。

熱門推薦

軟刺

軟刺

母親是豪門保姆,得到主人家賞識,允許她的孩子給少爺當陪讀。 妹妹說我是姐姐,不該和她爭搶,於是她如願去了貴族學校。 我則在普通學校繼續上學。 五年後,我即將大學畢業。妹妹死在國外,屍體上全是虐待傷痕。 去給她收屍的路上我出了車禍,再次睜眼,是當初做選擇的那天。 我毫不猶豫地選擇成為少爺的陪讀,妹妹安靜地看著,沒有異議。 我知道她也重生了,我們再次顛倒人生。

短篇虐戀

在真假千金文裏,我能修改劇情

在真假千金文裏,我能修改劇情

我穿進了真假千金文裡,妹妹宋洛菲用綠茶系統整我。 不慌,我也有改文系統,拿捏她! 劇情裡,【宋洛菲發動綠茶系統,嬌弱地往媽媽懷裡鑽】。 我把【懷】改成【胯】。 宋洛菲四肢並攏,縮成一團,往媽媽的包臀短裙底下狂鑽。 我捂住眼睛,有礙觀瞻,有辱斯文……有病。

短篇虐戀

帝臺春

帝臺春

我失憶了,醒來身邊躺著個男人。 長發遮住了半張臉,光裸的身子上遍佈殘舊的傷痕,更何況……他的手還用銀鏈綁在床頭。 啊?我做的??? 顫抖著手撫開遮掩的頭發,這竟是當朝太傅,我皇兄的師父,也是我的半師。 他不是有婚約嗎??? 我把他……強取豪奪?!!

古裝言情

掌心寵愛

掌心寵愛

"給你們講個一千零一夜的童話故事。 幾年未見,誰都未曾想過他們再次相逢會是這樣的場景。 賀川看著易晨曦,她身著露背長裙,身姿曼妙,在眾人間談笑風生。 在被問道兩人那段轟轟烈烈的愛情,她沉默片刻,側頭想了想。"

現代言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