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針群林立,十二原穴在光影下漸漸成型。


  驀地,一粒石子蹦蹦跳跳地竄進視線裡,沿途還拖泥帶水,留下些許肥沃的沙土。


  宛遙從專注中驟然回神,握著針,偏頭望向來處。


  晨光映出一張飛揚清朗的臉,黑曜石般的星眸裡像是有波濤湧動,唇下露出一顆並不明顯的虎牙,笑得肆意不羈。


  她看過去的時候,有那麼一瞬恍惚自失。


  項桓撐著窗沿傾身去打了個響指,似乎對她這樣不緊不慢的態度有些不滿。


  “發什麼呆呢?可別說你忘了今天要幹嘛了。”


  剛言罷,背後就探出一顆大頭,餘飛頗不要臉且熱情的打招呼:“宛姑娘,我們來接你啦!”


  項桓皺眉把他的腦袋推回去,“誰讓你進來的?”


  “我那不是怕你一個人不好應付麼。”


  而宇文鈞到底沒他倆那麼心大,知道進姑娘家的閨房終究於理不合,因而隻在府宅外等候。


  幸福來得太突然,宛遙眼中生出光彩,忙丟下一堆家伙什起身,“你們等等,我收拾一會兒。”


  “你還要收拾?”


  “找點銀錢和藥膏備用。”宛遙解釋。


  項桓看見她擺的那一攤子,手欠地探頭去拿。


  迎面便是個扎滿針的小人,沒臉孔,沒穿衣,通身死相,但分不清男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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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心頭有些發怵。


  “不至於吧。”


  “不過就是晚到了半刻,你下手拿這兒玩意兒扎我啊?”


  宛遙已裝完了錢袋,聞言幾步過來搶回手中,眼見東西還算完整,才無語地瞪他:“想什麼呢,這是我練針用的。”


  “用這玩意兒哪裡靠譜。”項桓一副很大方的樣子,“改明兒我找個大活人給你練。是吧,阿飛?”


  餘飛被他那一挑眉膈應住了,小聲龇牙道:“是個屁,就慣會拿兄弟幫你賣人情!”


  一個月前好好同你講道理,你還眼紅脖子粗的。


  翻了窗,緊接著又翻牆。反正跟著他們總是沒有尋常路能走。


  巷中三匹馬,宇文鈞早等候多時。


  宛遙不會飛檐走壁,爬牆技能很生疏,坐在牆頭了隱約有幾分怕高。項桓已經利索地落了地,轉目一望,嫌她慢,索性躍回來,一把攬住她的腰,將兩個人穩穩的帶上了馬背。


  “出發!”


  他興致勃勃。


  毛色純黑的西北回纥馬,高大壯實,項桓舍不得鞭笞,隻抬腳一夾馬腹,帶著宛遙自窄巷裡出去。


  後面緊跟兩騎同樣的駿馬,沒規沒矩的幾個大魏年輕軍官在城中疾馳。


  龔掌櫃院牆上的幾株杏花樹被他們打得七零八落,怒氣衝衝地站在門口敢怒不敢言。


  宛遙扒著他的衣衫,從項桓的肩膀探頭往回看,終於想起了自己該憂心的事:“可我爹再過一陣就要下朝回家了。”


  “你放心,他一時半會兒回不來的。”


  “今□□裡有什麼要事嗎?”然而項桓並不回答,抬眼自她所處的角度望去,視線中是少年人倨傲的側臉,一副成竹在胸,不可一世的模樣。


  被這份所自信感染,宛遙也就不再多問,後知後覺又記起什麼人來:“那我娘怎麼辦?”


  “她正午會讓人喚我吃飯的。”


  項桓略琢磨了半瞬,“就這個時辰,你娘大概得睡到傍晚了吧。”


  宛遙愣住片刻,反應過來時,總算炸了毛。


  “項桓!”


  你居然藥我娘!


  *


  當今陛下勤政,早朝雖無大事,仍是磨嘰到日中才散。膳房貼心,準備好涼水拔過的冷面與米粉端到廊下,以備朝臣們消暑解乏。


  畢竟是公款吃喝,味道有限,除了俸祿低微和天生的鐵公雞之外,大部分朝官還是願意回家用飯的。


  宛延收起笏板,從含元殿前冗長的臺階上下來,途中偶爾碰見幾個同僚闲打聲招呼,甫一上龍尾道,旁邊就聽得有人喊:


  “宛經歷。”


  他一回頭,看得個高大偉岸的武官立在前,那人臉上自帶三分笑,盡管身居要職,戰功無數,卻不見半點殺伐之氣,頗似位平易近人的儒將。


  宛延急忙行禮:“大司馬。”


  季長川扶他起來,笑道:“不愧是都察院的老資格,經歷多禮了。”


  說者無心,聽者有意,宛延當即便微微紅了老臉。


  “宛經歷這是準備打道回府?還沒用飯吧?”


  他趕緊回答:“今日餐飯過涼,下官脾胃不好,所以……”公家準備的菜,那叫天子賜食,總不能說太難吃想回家去改善伙食吧。


  季長川似全然沒放在心上,反而應和,“我今日也覺得飯菜太涼,不宜飲食……這麼著,宛經歷若肯賞臉,不如到我府上喝一杯?”


  大司馬是何等人物,居然屈尊請他吃飯!


  宛延受寵若驚,急忙再拜:“那下官就恭敬不如從命了。”


  季將軍雖貴為一代名將,府邸倒布置得很隨便,亭臺樓閣不多,雕欄玉砌沒有,花圃和菜園卻比比皆是。小廳裡擺上酒菜,便可賞花對飲,別有一番悠然見南山的風味。


  宛延不敢勞上司斟酒,勤快地端起酒壺給二人滿上。香氣一漫出,就知道鐵定是二十年往上數的陳年好貨,一時間更加感激惶恐了。


  “宛經歷這些年在都察院兢兢業業,早聽說是位嚴謹缜密的人物。”季長川笑著向他敬酒,“前些日子,我那個不爭氣的手下給經歷添麻煩了,薄酒一杯,聊表歉意。”


  感情是替項桓擦屁股來了。


  宛延松了口氣,隨即又添了一絲恍然,回敬過後一口喝幹,“將軍哪裡的話……”


  然後忍不住嘆氣,違心地開始誇:“項桓這臭……咳,項桓這孩子我打小看著長大的,生性率直,嫉惡如仇,是個不錯的可造之材,就是脾氣太過浮躁,還須……還須磨礪。”


  說完趕緊飲了杯好酒給自己緩緩情緒。


  對面的季長川大笑:“我自己的屬下自己明白,經歷不必替他好說話。”


  他夾了一筷子菜,琢磨著要如何打發時間,難得逼起自己嘴碎話家常,“先帝重武輕文,聽聞宛經歷是元熙元年二甲進士出身,這些年過得也不容易吧。”


  宛延一聽,簡直要老淚縱橫,連連道“不敢、不敢”,“文淵隻恨自己一介書生,無法上陣殺敵。可惜到底是這把年紀了,此生未能光宗耀祖,實乃憾事一件。”


  他說著痛飲一杯,“我這一支,家裡又沒留個男丁子嗣揚眉吐氣。”


  “好在閨女聽話,成日裡大門不出二門不邁,隻幫著她娘打理家事,也算讓人省心了。”


  另一邊,毫不知情的宛遙正在可勁抽他爹的臉。


  山梁鎮上,從鎮口牌坊往裡延伸,一路都是張燈結彩的紅色。來往的行人人手一張樣式各異的面具,走在其中四面八方皆濃墨重彩,竟有些誤闖妖界仙境的錯覺。


  宛遙四人將馬寄存在客店中,心無掛礙地逛起了集市。


  無量山的廟會實在是個讓京城人都向往的地方。


  沒有尋常廟會的舞龍舞獅,那些招搖過市的都是帶著面具的神仙羅漢,被數人以堅硬的木板抬著,在上面激烈的舞刀弄槍。


  街邊的攤子賣小吃、刀劍和南北少見的稀奇玩意兒——大多是附近虎豹騎徵戰搶來的東西,偶爾仔細的打量,攤主或是買家,說不準就是尚在營裡服役的士兵。


  兩相對望,碰上同伍吃飯的都不一定。


  項桓買了一袋冰糖楊梅給宛遙吃,兜兜轉轉逛了半天,忽而瞧見什麼,興高採烈地拉著她,“走!咱們玩這個去!”


  宇文鈞就跟在後面不遠,見狀本想出聲制止,可他動作太快,轉眼已經把人拽進了店內,他隻好憂心忡忡地問餘飛:


  “帶人家姑娘進賭坊,不太合適吧?”


  “管他呢。”他無所謂,“出來玩嘛,走走走,一起啊!”


  賭場中三教九流,人頭攢動,遠處推牌九,近處擲骰子,高低起伏盡是清脆的聲音,交織出一派標準的烏煙瘴氣。


  鎮子規模不大,場子也因此有限,但並不妨礙賭徒們消遣。店東家設了三四張不同玩法的賭桌,項桓卻鍾情於簡單粗暴,輸錢最快的那種——骰子。


  這是他除了喝酒打架之外的另一愛好。


  長安紈绔子弟的四大特點,已經佔了仨,如此一想,宛遙也能明白為何老父總是那麼不待見他了。


  桌前桌後,骰子搖得天花亂墜,項桓在莊家的大喊聲中下注,小半個時辰下來,輸贏參半,興頭依舊很足,銀錢砸在桌上時,眼睛裡有熠熠的光彩,像個心無城府的大孩子。


  宛遙隻在旁認真安靜的看,宇文鈞約莫是怕她尷尬不安,不時說上幾句。


  “宛姑娘會搖骰子嗎?”


  她很老實地回答:“懂一點點。”


  “其實呢,這個搖盅也是講究技巧的,比方說盅子晃動的速度和角度大小……”項桓這廝隻顧著自己玩,他沒辦法,隻好幫忙緩和氣場。


  正說著,對桌的賭徒忽叫人一手推開了,來者氣勢洶洶地把腰刀一拍。


  “項桓,我要跟你賭!”


  在這玩兒的,都極有默契的不露相,不露名,對方倒是一朵奇葩,上場把那些忌諱全拋至腦後,一股腦掀了面具。


  濃眉大眼,四方臉,此刻正金剛怒目地瞪著他。


  是認識的,虎豹騎中和他不對付的一名偏將,打架從沒贏過自己,隻能背地裡嚼舌根過嘴癮,這不爽的怨氣應該攢了不是一天兩天了。


  項桓收去了先前玩時的愉悅,笑容凝在嘴邊,弧度沒變卻逐漸陰冷,直起身輕蔑的歪頭看他。


  “跟我賭?行啊。”他把將下注錢仍在桌,雙手抱懷,散漫地頷首,“你想怎麼賭?”


  “就賭骰子,咱們五局三勝!”對方像是為了泄憤,又像是替自己壯膽,盅子砸得擲地有聲。


  項桓略垂眸頓了須臾,揚眉無異議:“那彩頭呢?”


  偏將惡狠狠地將他望著,猛一伸手從懷中摸出一柄古老精致的小刀。


  他冷哼,“我若輸了,這把刀送你!”


  在場的三人同時目光一亮,那是季長川賞的,前朝名將的腰刀,幾乎所有軍營內的人都眼饞過。


  項桓活動活動筋骨,勢在必得地揚起唇角,“好,就這麼說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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