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師宴之後,趙書逸給許芳菲打過三次電話。
許芳菲一個都沒接。
他便又發來一條短信息,寫著:【那天晚上我喝多了,許芳菲,對不起。請你原諒我。】
許芳菲這樣的性格,很少出現尖銳的情緒,即使出現,延續的時間也不會太長。謝師宴那個晚上,趙書逸的確唐突過分,但她窩火了幾天,之後便逐漸平靜。
繼而產生了一個思考。
分明不是第一次和異性肢體接觸,為什麼,對於趙書逸的觸碰,她會如此反感排斥。
許芳菲趴在書桌上,望著窗外的天空,思考了整整兩個小時。傍晚時分,一陣激烈的爭吵聲夾雜著孩童的驚恐哭鬧,將她的思考打斷——
“臭婆娘,以為躲到這兒來我就找不到你了是不是!”
“你來幹什麼?給我滾!”
“老子讓你拿錢,你聾了?”
“我拖著個孩子還得養活自己,哪兒來的錢給你!要錢,你幹脆殺了我論斤賣!”
“你別以為老子不敢!”
“嗚嗚嗚,爸爸,爸爸你不要打媽媽……”
……
爭吵聲越來越大,沒幾分鍾便演變成打罵。
桌椅板凳全都挪位,發出刺耳的乒乓亂響,緊接著又是鍋碗瓢盆被狠狠砸碎的動靜,小女孩被嚇得大哭,撕心裂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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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芳菲皺起眉,很快分辨出,這些聲音全部來源於一樓。她起身走出了臥室。
喬慧蘭也聽見了那些聲響,正瞧著緊閉的大門方向,神色擔憂。
“媽,怎麼回事?”許芳菲不解地問。
“應該是周明月家裡。”喬慧蘭說。
“周明月?”
“就樓下那個單親媽媽。”
周明月條件艱苦,時不時就會上樓問喬慧蘭借些生活用品,喬慧蘭也是能幫就幫。久而久之,兩人也熟絡起來。這會兒見周明月有了麻煩,她思量再三,還是決定下樓去看看。
正要開門下樓,卻被許芳菲阻止。
“媽。”許芳菲拉住喬慧蘭的胳膊。
喬慧蘭看向她。
許芳菲知道周明月是癮君子,又不好跟母親直說。她眼神復雜,道:“你教過我的,不要多管闲事。”
話音剛落,樓下傳來一聲女子的尖叫。
許芳菲閉上眼糾結幾秒,最後拿出手機,撥打了報警電話。
凌城警察的出警效率很高,沒一會兒,警車便來了。
兩個警官走進周明月家,一番盤問觀察,很快便發覺這對發生爭執的男女有問題,給兩人戴上了手銬。
“操,幹嘛啊警官!”男人態度頓時一百八十度大轉變,媚笑道,“警官,我是正經公民,我隻是和我老婆吵個架,頂多算是家庭糾紛,不至於給我上這玩意兒吧!”
“少廢話!”男警官警棍一指,厲聲呵斥,“先跟我們走一趟。”
男人沒轍,罵罵咧咧地被押著帶走。
周明月被打得鼻青臉腫,仍掛心著年幼的女兒,轉頭看向身旁,焦急說:“警察同志,我女兒還小,你們把我抓走了,她怎麼辦?”
女警官:“她沒有其它親屬嗎?”
“我爹媽早就不認我了……”周明月流下眼淚,苦苦地哀求,“求你了警察同志,別抓我,我還要照顧我閨女……”
這時,樓道內的許芳菲平靜地開口,說:“這段時間,小萱可以住我家。”
周明月渾身一震,轉過頭,朝許芳菲投去感激的目光,哽咽道:“謝謝……謝謝你。”
警車鳴著笛駛離9號院。
許芳菲走進遍地狼藉的出租屋,在衛生間的角落發現了李小萱。小女娃抱著一個髒兮兮的洋娃娃,瑟縮著,似乎極度恐懼,渾身止不住地顫抖。
許芳菲走近她,柔聲說:“小萱,跟姐姐回家,好不好?”
小女孩遲疑片刻,朝她點頭。
*
第二天,許芳菲接到了一個陌生電話,是江敘打來的。江敘告訴許芳菲,男人叫李強,是周明月的男友,也是李小萱的親生父親。李周兩人的尿檢都呈陽性,要先拘留十天再一起送戒毒所。
李小萱隻好暫住在許芳菲家。
小姑娘身世可憐,從有記憶起就飢一頓飽一頓,跟隨癮君子父母顛沛流離。
許芳菲家清貧、簡單、溫馨,成了小姑娘暫時的避風港。幾日相處下來,李小萱也越來越喜歡這個漂亮溫柔的姐姐。
這天,許芳菲正拿著一張報紙,瀏覽著全國各大高校的招生簡章。小萱趴在許芳菲肩膀上陪她一起看,忽的,她眨了眨眼睛,冷不丁問道:“菲菲姐姐,你說,我們為什麼要活著呀?”
許芳菲一愣,覺得奇怪,伸手輕輕拍拍小萱的腦袋,柔聲細語:“為什麼這樣問?”
“因為我仔仔細細想了很久。”小女孩面容天真無邪,歪了歪腦袋,語調無比誠懇:“發現,我好像想不出什麼活著的好處。”
許芳菲捏她耳朵:“好好活著,你就可以吃到很多美味的食物,看到很多美麗的風景,交到很多可愛的小伙伴。這些難道不是好處?”
李小萱眼裡的光暗下去,垂了頭,聲音也越來越弱:“但是,活著真的好累好難,好辛苦。”
每個人的出生不同,際遇不同,對生活的感受與態度自然也不同。許芳菲無法對這個可憐的孩子感同身受,但她心疼小萱的早熟與悲觀,用手掌捧住小女娃白皙卻清瘦的小臉,說:“你現在還小,等你長大了,有了信仰,就能堅定地活下去。”
李小萱好奇地看她:“什麼是信仰?”
許芳菲想了想,以自己的知識水平回答:“信仰嘛,就是所謂的精神力量。”
“聽不懂。”小丫頭更不明白了,勾著許芳菲脖子,撅起嘴巴軟聲撒嬌:“菲菲姐姐,你給我舉個例子。你的信仰是什麼呀?”
“其實我也是個迷茫的人。”許芳菲側目,眺望向遠方的天空,緩緩道:“不過,以前有一個人告訴我,當你迷茫動搖時,就低頭看看腳下的土地,它就是刻進每個人骨血的信仰。”
我們走過的每一步,留下的每一個足跡,都會被它镌刻銘記。
它也將支撐我們,度過生命中每一個寒冬。
*
許芳菲報了中國人民解放軍軍事工程學院,並被提前批次錄取。
軍事工程學院的綜合水平,在全國所有軍事院校內排名前三,因其校址位於雲城,又被簡稱為“雲軍工”。
錄取通知書寄來的那一天,喬慧蘭正在9號院裡幫八十歲的張阿婆摘豌豆尖。
送快遞的老黃在喜旺街一帶跑了好幾年,和9號院的老街坊們大多熟識。他把通知書交到喬慧蘭手上,笑吟吟道:“恭喜恭喜啊,喬大姐!你家菲菲被雲軍工錄取了!”
喬慧蘭喜出望外,一個激動,險些將摘好的青菜打翻在地。
霎時間,滿院子的人都聞訊出門。抱小孩兒的大媽,拄拐杖的太公,端著飯碗的租房客,所有住戶都聚集在一起,滿臉喜色地議論著,又是誇贊,又是豔羨,簇擁著喬慧蘭往3棟2單元的門洞擠。
喜旺街這塊地,幾十年都沒種出個像樣的秀才,突然出現了一個軍校生,未來的國之棟梁,無疑是天大的新聞。
更何況,這個軍校生國之棟梁,還是個大眼長發、水靈靈的女娃娃。
許芳菲成了整條街上的明星。
短短幾天,她家裡收到的米面糧油就堆成了山,數年未曾聯系過的親戚們也紛紛“詐屍”,打來電話殷殷關懷。就連居委會和街道辦,都派了人專程上門道喜,拍著胸脯表示“有困難盡管提”。
外公躺在病床上,瞧著一撥又一撥親戚鄰居踏破門檻,無奈地搖了搖頭。
許芳菲喂水果的動作頓住,問:“外公,怎麼了?”
“瞧瞧那些嘴臉。”老人下巴一努,“當初咱家難的時候,誰都不搭理咱們,現在知道你考上了雲軍工,有出息了,一個個就像惡狗嗅著肉包子,上趕著湊過來。這叫啥?窮在鬧市無人問,富在深山有遠親吶。”
許芳菲笑了下,叉起一塊雪梨送到外公嘴邊:“這世道,所有人不都這樣。正常。”
蹲在牆角玩彈珠的小萱也抬起頭,奶聲奶氣地學許芳菲說話:“就是。這世道不都這樣!”
外公睨她們,笑嘆:“你們這兩個小丫頭倒是想得開。”
許芳菲和李小萱對視一眼,彼此吐吐舌頭抿嘴笑,不說話。
外公將梨咽下,又問:“對了,菲菲。你上軍校之前,應該還要去體檢吧?”
“嗯,咱們這兒指定的體檢單位是泰城空軍醫院。”許芳菲說,“我都跟媽媽說了,她下下周帶我去。”
“好。”外公點點頭。片刻後,抬起能動的左手輕輕一招,說,“丫頭,來,靠近點。”
許芳菲眸子微亮,放下果盤傾身朝外公靠去。
老人愛憐地拍拍她臉蛋,笑容和藹,“我家小姑娘以後是軍花了,軍校既是學校,也是部隊,記住一句話,服從命令是天職,一切行動聽指揮。”
許芳菲笑:“放心吧外公,我知道。”
李小萱一下撲許芳菲背上,喜滋滋道:“好開心好開心!我有個解放軍姐姐啦!”
“快點下來。”許芳菲佯嗔,伸手撓小萱的痒痒:“很重。李小萱你又長胖了!”
小女孩咯咯直樂,耍賴不松手。外公看著兩個小姑娘嬉戲玩鬧,心情大好,但還是端起長輩的架子,嚴肅數落:“慢點,別摔了!”
聽著屋裡的歡聲笑語,廚房裡的喬慧蘭煲著牛肉湯,感嘆一笑。她拿指背拭去眼角的淚珠,仰起頭,遙望天空。
這樣好的陽光,已經許久不曾見了。
她想:菲菲爸,你也一定很開心吧。
*
七月下旬,許芳菲託了大伯和大伯媽照看外公以及暫住家中的小萱,隨之便帶上媽媽,用江敘轉交的兩張機票去了北方風城。
藍天明淨,白雲千卷,牛羊成群,綠草如茵又如海,美得不該屬於人間。
吹著草原的風,許芳菲仰頭看向一碧如洗的天空。至此,她終於完成了和爸爸的約定。
回到凌城後,許芳菲去找了一份家教兼職,給兩名小學雙胞胎補習數學,補貼家用。
日子平平順順往前過。
八月底,在媽媽喬慧蘭的陪同下,她搭上了來往雲城的高鐵。
凌城太過偏遠,乘高鐵前往雲城,車程將近十個鍾頭。母女兩人將大包小包的行囊放上行李架,正吃力地動作著,一不小心,胳膊肘撞到旁邊的乘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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