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幾乎要激動得站起身來,但還沒起身就撞到了床架子,哎呦一聲又坐了回來,倒把靠在另一邊專心打絡子的程婉蘊嚇了一跳,但看太子又已一副專注得旁若無人的模樣,便隻是搖搖頭,繼續低頭編絡子。
她看得分明,這信封外頭的火紅蠟封上蓋的是太子私印,這是一個能帶走太子私印的人給太子寫的信,她還是不看不聽為妙。
胤礽望著信中內容眼眸閃亮,愈發感慨自己向皇阿瑪諫言請明珠一同前去和談果真是件利國利民的好事!
在那個夢中,索額圖到了雅克薩也先去勘探了城防、地形,提前擬好了若是和談不成該做如何的軍事部署,但他從未關注過城中百姓和喀爾喀部南逃的蒙古牧民。
在夢中那十六日艱難的和談中,鄂使是步步緊逼一步不讓,陷入被動的索額圖卻不得不一再讓步,最後甚至派徐日升提出以石勒喀河的格爾必齊河為界,戈洛文卻依舊不願意放棄雅克薩,雙方不歡而散。
這都是因為連鄂使都能看穿他不是一個精明的談判家的緣故。
索額圖幾乎做好了要開戰的準備,沒想到最後促成和談的導火索,正是尼布楚邊民與流亡的蒙古人。他們受夠了這樣的日子,聯合起來對尼布楚城發動了進攻,他們欲投奔大清,希望能夠與大清使團三千水師聯合進攻尼布楚。
這下戈洛文才坐不住了,因為正如明珠揣測的一樣,此時沙俄正為了奪取黑海的港口與奧斯曼帝國作戰,根本無暇顧及東方,若真的與大清爆發戰爭,戈洛文就徹底辦砸了差事,回去難逃一死!
於是,在夢中,他嚇得連夜派遣使者邀請索額圖再次談判,這次他們草草同意了清廷最後的邊界建議,不敢再有絲毫得寸進尺。
但對大清而言,這不過是最糟糕的好消息。
雖然促成了和談,卻沒有將大清應有的領土爭取回來,永遠地讓出去了一大部分國土,胤礽沒有夢見皇阿瑪對叔公是如何懲治的,但他看到了皇阿瑪強忍的怒火與失望,哪怕看在額娘和他的面子上,犯下這樣的大錯,之後叔公在皇阿瑪心中的地位定然遠遠不如明珠了。
而今,在凌士晉的信中末尾,明珠已開始派人暗中接觸那些流亡的蒙古人和尼布楚平民,在鄂使到來之前,一張大網已然緩緩鋪開。
胤礽長長地呼出一口氣,起身趿鞋,走到桌邊,將那封信放到燭火上方,看著它被一點點火舌舔舐成灰燼。
燒完了,他回身就把程婉蘊從背後抱住了。
“嗯?”程婉蘊正準備咬線,差點沒咬到自己舌頭,“爺?”
“我太高興了。”背後傳來瓮瓮的聲音,一顆大腦袋貼在她後脖頸,熱熱的呼吸一下一下拂過來,“阿婉,我不能告訴你,但我真的好高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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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婉蘊便笑了:“既然高興,既然長夜漫漫又無心睡眠,不如我們起來吃烤串?”
“嗯?”這回輪到胤礽懵了一下,“此時?”
“今晚月色好,我們烤點茄子和韭菜,再喝點荔枝酒,多好呀?”
聽起來是不錯。
一個是心神激蕩睡不著,一個是喝粥喝夠了嘴裡沒味總想吃點別的。
於是兩人一拍即合,又窸窸窣窣穿衣,叫來守在外間直打瞌睡的何保忠。沒一會兒,後罩房院子裡的黃紗宮燈又點亮了,青杏親自去膳房裡拿肉和菜,幸好鄭太監習慣了留著兩眼灶不熄,立馬就能撿出燒得紅紅的熱炭,小太監們把肉切成拇指大小串在竹籤上,沒一會兒就串了三十來串。
至於程格格吩咐的蒜蓉烤茄子,鄭太監沒做過,青杏說格格要自己動手,便調好蒜蓉裝好各類調料,領著人直接殺到後罩房院子中來。
院子裡已經擺好了烤爐和烤架,清人向來是吃燒烤的行家,但他們烤牛羊、烤鹿肉得多,像程婉蘊這樣烤素菜的還是頭一回。
程婉蘊綁了袖子,將新鮮的大茄子對切兩半,在茄子片上切花刀。鄭太監已經備好了蔥、尖椒、炸蒜蓉、辣子醬,躬著身子目光炬炬地學著。
胤礽也是頭一回見還沒處理好的食材,也背著手饒有興致地瞧。
程婉蘊將茄子刷上油放在烤架上烤至深褐色,鮮嫩的長茄子在炙熱火紅的炭火燒烤下,被烤得爆裂開來,便趁著這個時機,順勢將濃鬱的蒜蓉、尖椒、辣子都厚厚地刷上去一層,這一連串動作快速手法嫻熟,胤礽不由好奇道:“你在家裡時常下廚麼?”
“我的太子爺,我阿瑪隻是個七品小官,家裡廚娘都是請的短工。”程婉蘊在煙火氣裡抬臉笑,“想額外吃點什麼,自然得自己動手豐衣足食。”
茄子烤到上頭的蒜蓉都在微微冒油,程婉蘊撒上孜然粉,這滿院子都是濃鬱炸蒜蓉的香味了,程婉蘊一並烤了四隻,取了個色澤黃亮最大的給了太子:“太子爺,您賞臉嘗嘗,以前我家幾個弟弟妹妹都纏著我烤呢,這個他們最愛吃了。”
胤礽真是沒體會過這樣吃東西,沒有滿滿當當的膳桌和圍著伺候的人,隻一張小馬扎、一張矮幾,面前就是煙氣升騰火星點點的烤爐子,天上月亮昏黃,他披著點點星光,就這樣端起個盤子,屈著兩條腿,低頭咬下一口還燙嘴的茄子肉。
唐朝的詩人劉禹錫曾作竹枝詞,說“山上層層桃李花,雲間煙火是人家。”
如今,他面前沒有桃李,也沒有山景雲霧,卻依然有種仿佛置身山野之感。
程婉蘊已經又烤上了土豆片、韭菜和饅頭,鄭太監和三寶圍著烤架烤其他幾樣肉串,胤礽辣得臉紅唇紅,對著程婉蘊招手:“讓奴才們忙活去,你隻管坐著。”
“這幾樣烤完了就成。”程婉蘊之前吃得太清淡,一時不敢吃太多重口味的,因此把手上的素菜烤完裝盤,“我在家裡也這樣,弟弟妹妹們全跟餓了三年似的狼吞虎咽,等我洗了手過來,連竹籤都給舔幹淨了。”
她回身走過來,鼻尖上沾了抹灰煙,逗得胤礽噗嗤一聲笑出來。
“咪咪的臉都比你幹淨了。”青杏已端來盥洗的水,胤礽拿自己的帕子笑著給她細細擦了臉,“你有幾個弟弟?都幾歲了?可還上進?”
“大弟弟十二了,我進宮前,他剛過了童生試,很是勤勉。”程婉蘊依偎到他懷裡,“二弟十歲,很是頑皮淘氣,每天都想方設法翻牆逃學,不知挨了我阿瑪多少打,但就是不改,阿瑪發狠說以後得叫他投軍去。但二弟也是個好孩子,他每次出去玩都記得給我和祖母帶東西,有時一個泥人、一隻草編螞蚱,都能哄得我跟祖母開懷大笑。”
胤礽卻精準地捕捉到信息:“你原來在祖母院子裡住?”
程婉蘊驚訝於他的敏銳,但不願多說,很平和又微笑地握住他的手:“是,多虧祖母憐惜,我也願意承歡膝下……”
胤礽沉默著,回握了她的手。
“二爺。”程婉蘊沒有再叫他太子,她側頭看到他隱忍緊繃的表情,心中微微一嘆,撐起身子湊上去親了他一口,“真沒什麼大不了的,您也知道,縣官後衙本來就小,總不能一直讓當家主母住偏院吧?我額娘走了那麼多年了,我一個小孩子怎好一直佔著正院不搬,是我去找了祖母的……”
胤礽卻想到了鈕祜祿皇後,赫舍裡皇後三年孝期一滿,鈕祜祿氏封後,坤寧宮裡所有額娘的東西也都撤了個精光,偏偏鈕祜祿氏還一味忌諱的模樣,將坤寧宮幾乎掘地三尺地清洗衝刷,像是要將他額娘的痕跡全都抹去一般。
可嘆的是,她如此張揚又如何,鈕祜祿氏八月封後,九月皇阿瑪就去了赫舍裡皇後將要下葬的景陵督工,後來鈕钴祿氏也不過佔了那位置一年,便黯然病逝。
“你分明過得苦,卻總說在家裡如何好。”胤礽嘆息搖頭,“你且實話說來,你的繼母、弟妹、阿瑪都待你真的好麼?”
程婉蘊是真的不覺得苦,她上輩子過得才叫一團糟,對比前世重男輕女的親媽、打牌酗酒的親爸,她這輩子的繼母都比他們好上千萬倍。
十八歲,她明明考上985,卻被欠了賭債的親爸賣了,收了同村老光棍6萬塊錢彩禮,就要將她綁了去結婚。她偷了身份證,連夜坐上綠皮火車逃跑,親爸竟然還有臉報警抓她,幸好警察沒聽他胡說八道,教訓了他,又把她送到婦聯主任家住了幾天,幫著調解完才讓她回家。
可回去了也免不了頓頓毒打、責罵,她從小就想,她一定要逃走,上大學以後離他們遠遠的,永遠永遠都不回去。
她上輩子連個有好寓意的名字都沒有,叫程勻,“勻”是多餘的意思,她媽生了她愁眉不展,就希望她能勻出個弟弟來。
這輩子。她的名字是程世福咬著筆杆子翻了三天的《詩經》,絞盡腦汁選來的,出自鄭風:“有美一人,清揚婉兮。”
婉,美好;蘊,積蓄。
程世福隻盼著她能積多多的福氣在身上,美好順遂一輩子,旁的什麼都不求。
“二爺,我這輩子真的不苦。”程婉蘊由衷地、發自肺腑地說,“有句話說得好‘人生不如意者,十有八九’,可見人生在世,本就沒有事事如意的,許是老天爺是見我上輩子太苦了,才讓我此生能夠投到程家,又進了東宮享福來的。”
若給她選,能回到現代,除非是回到了那個已然成年能夠主宰命運的自己身邊,否則她不願回到小時候,也不願再見父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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